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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日(1 / 2)



小憩中的伊成正在做梦。



没有明确的顺序也没有逻辑,只是在夜晚的大街上四处游荡。悬挂着红色绿色广告灯变得五颜六色的大楼旁,宽阔的大马路上数量多到难以置信的汽车在来回穿梭。从地上沿着楼梯走进地下,电车平稳的进入站台。



似乎是陌生的都市,然而到处却又有着熟悉的感觉。当走进充斥着衣着华丽男女的狭窄坡道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这里是神乐坂。



(看样子,这里好像是东京啊)



一边走上坡道一边在心里这么想。因为是梦境所以与现实并不完全相同,虽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不过面前的景象与伊成所知晓的东京有着非常大的区别。发达程度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完全看不到关东大地震所留下的伤痕。



大正十二年的大地震之后,才过去短短的不到两年。



不知何时伊成站在了小路上一间咖啡店的门前。那是他从学生时代就经常跟朋友一起去的,料理非常美味但咖啡却很难喝的咖啡店,透过玻璃窗朝里面看去,一位中年客人在桌子前坐下正好摘掉了头上的山高帽。嘴角下沉面无表情的那张脸让他很是怀念。在去年才刚毕业的大学里,那是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的恩师。



「内田老师」



没有多想就开口呼唤对方,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听见。坐在椅子上的老师,正在向烫着卷发的女服务员点单。这个时间点,到这家店来的话那肯定是啤酒和炸肉排。学生时代,他就经常请伊成一起吃饭。



老师的面前还坐着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客人。那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征,平凡的长相中找不出特点的大学生,伊成不知道那是谁。看起来不像是他的同辈。因为很在意那两人,他将脸朝窗户贴了上去。



然而中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报纸正好就飘到了玻璃窗上。仿佛是有谁故意要挡住他的视线似的。脏兮兮的报纸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份号外。内容是前几天刚刚诞生的皇太子殿下的名字就决定是「明仁」的内容。



「号外」文字下方的日期——昭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昭和。



口中还在呢喃这个陌生年号的时候,伊成猛的睁开了眼睛。



还是跟往常一样的房间一样的被褥。柔和的阳光透过拉门照在榻榻米上。挂在墙上的时钟告诉他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在时钟下面还挂着日历。



大正十四年的四月五日。



名为昭和的年号,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



就在他坐起身的时候,胸口深处传来的异物感让他剧烈的咳了出来。用手巾捂住嘴。等呼吸平静下来之后看着手上刚刚捂住嘴的布,差不多有五钱铜币大小的部分已经被鲜血染上了颜色。口中苦笑着的同时看着手巾。早上好,心里甚至有点想跟它打个招呼。咳血对他来说已经是每天都会见到的,如同家人一样熟悉的存在了。



伊成也知道,死亡就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自己。



距离肺病第一次发作已经过去差不多十六年。多亏父母的照顾还有各种疗养,曾经一度奇迹般的都快要痊愈了。他也进入了市谷的私立大学,在神乐坂一代享受了多彩的学生生活,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勉强还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差不多一年前,马上就要毕业的时候结核再次发作了。



据医生的诊断内脏到处都已经被结核菌感染,每次问到是否有康复的可能时医生就又变得含糊其辞。剩余的时间大概就只有半年或者一年,最长不会超过两年。虽然也有人劝他跟之前发病的时候一样去外地疗养,然而伊成却摇头拒绝了。反正都要死那还不如死在自己的家里。于是就从主屋搬到了这间被走廊隔开的小屋,每天的生活就是像这样呆呆的眺望天花板。



原本这个房间就不是用来当做寝室的地方。这里是经营料理店的父母,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地方。离屋就有肺病患者躺着,这对生意不可能没有影响。对于就算如此也还是让他在家旁边疗养的家人,伊成内心非常的感谢。为了防止他人被感染,也告诉了其他人最好不要靠近这个房间。所以他每天能见到的就只有从以前就一直在家里帮忙的女佣。



时至今日他也觉得这是个正确的做法。但是话说回来——。



「这也太无聊了」



不经意间就发出了抱怨。阴沉的疗养生活本身就与他性格不合。老实说,想找一个能说话的人。只是对于家人他却敬而远之,对于外人也不可能随便就跟对方见面。朋友熟人的探望也几乎全都被言辞拒绝了。



「确实很无聊呢」



他猛的一惊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伊成躺着的被子脚边,隔开走廊与房间的拉门背后,一个中年男性正随意的盘腿坐在那里。刚刚还只有伊成一个人的离屋,似乎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客人。身上穿着一件虽然很旧但质地很好的洋服,眼镜的后面一双瞪大的眼睛闪烁出了光芒。那是刚才他在梦中见过的一张脸。



「就算是老师。也请别这么吓我」



伊成笑了出来,坐在被子上微微低头。内田荣造老师。作为去年为止他还在就读的那所大学的老师,曾经教授他德语。课程之后他也经常去老师家里拜访,两人经常一起出门一起经历过很多时光。回想起来,感觉亲密程度就和自己的同学一样——不,或许还要更加亲密一些吧。



虽然来探望的客人几乎全都被言辞拒绝掉了,不过只有这个老师是个例外。作为师生的关系让他很难太强硬的拒绝。所以就会像这样偶尔突然出现,跟伊成随便聊一会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之后再离开。不会说什么严肃的话题这点让他很是感激。



「老师是什么时候来的。至少跟我打声招呼也好啊」



「跟你打过招呼了,不过你在睡觉。没办法我就只好像这样等着了」



仔细一看老师的脸有点红。膝前还放着涂成朱红色的小餐桌,上面放着装清酒的瓶子和酒杯。似乎是在伊成睡着的时候,就已经喝过一杯了。



「看来老师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呢。还在睡着的病人旁边喝酒」



「你也别讽刺。我只要坐在这里,你的家人就会擅自来给我倒酒。虽然我也不想大白天喝酒,但难得的酒也不能就这么浪费」



皱着眉毛的辩解之后,老师非常有气势的一口清空了酒杯。应该是主屋的人拿出东西来招待了这个冒着被感染的危险还来拜访的老师了吧。既然这样的话那至少弄点小菜跟着酒一起端出来也好啊。就在他这么想着准备招呼人的时候,女佣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老师的面前被快速的摆上了下酒菜。雪白的鲷鱼刺身,酥脆的油豆腐,冒着热气的串烧鱼糕。看起来应该是从料理店的厨房拿来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请问这里面有什么不合您口味的东西么」



女佣离开之后,伊成如此询问。



「不,正好相反。因为全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才会困扰。要是从中午开始就净吃些好吃的东西,对晚饭期待的势头就被削弱了,因为晚上小酌的预定被打乱所以感觉很麻烦」



这听到老师这自己给自己出的难题让伊成笑了出来。真是很符合这个老师的歪理。



「既然这样的话那不要吃不就好了」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肚子也饿了」



老师迫不及待的把酱油淋在油豆腐上。似乎是对这个味道很满足的样子,嘴角渐渐的舒缓了下来。伊成朝老师身边靠了过去。



「再来一杯如何」



他坐在被子上伸手拿起了酒瓶。虽然嘴上一堆歪理,但老师很少会拒绝喝酒的邀请。朝着那一脸不情愿的递出来的酒杯中,伊成倒上了满满的清酒。



「多田跟笹目他们最近还好么」



伊成口中说出了与他同年龄的学生们的名字。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大学毕业典礼的时候。感觉上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伊成强行出席了毕业典礼,不过在那之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看起来应该是挺好的。两人都已经就职开始工作了」



「多田暂且不论,居然会有公司愿意雇佣笹目这还真是让人吃惊」



伊成跟那个性格吵闹的笹目很合得来,两人经常一起出入位于神乐坂的咖啡店。曾经总是去的那家咖啡店「千鸟」的难喝咖啡——那仿佛是在啃咬木炭般令人不快的味道让人很是怀念。课程结束之后去「千鸟」,找新来的女服务员聊天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那个只有十六七岁,什么都不怕的少女,名字记得是叫宫子来着的。长长的头发上总是绑着很大的蝴蝶结。她现在应该也过的很好吧。



突然,刚才做的梦在脑海中浮现。在神乐坂的「千鸟」里听取老师点单的那个烫了卷发的女服务员,说起来就很像是宫子。只不过年龄差了很多。看起来要比伊成所认识的她大了七八岁的样子。



仿佛就像是梦见了未来的宫子。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皇太子殿下诞生了,之类的新闻」



伊成将梦中所看到的报纸内容说了出来。那个在昭和八年发行的号外。



「没有听说呢。怎么,你想说什么」



老师冷淡的给出了回答。或许未来会有诞生的可能吧。



那个梦中还出现了在地下的月台以及进入月台的电车。现在虽然没有在地下行驶的铁轨,不过在报纸上看到过马上在上野和浅草之间就会开工。完成的话据说要等到好几年之后了。



自己梦见了未来,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一直有着这样的想法。



「老师写过一篇名为『件』的小说呢」



虽然因为关东大地震的原因而变成了绝版,老师以内田百间的笔名出版过一本叫『冥途』的作品集。而『件』就是收录在那其中的短篇。



「变成了名为件的妖怪的男性,在广阔的原野上被要求为集群预言未来……那种事,真的会有么」



半人半牛的件据说有预言未来的力量。在老师的小说中他在诞生之后数日中就会做出语言然后死去。虽然将梦中的内容讲出来感觉很不吉利,不过事到如今早就无所谓了。反正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虽然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预知未来什么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喂,你在干什么。赶紧停下」



伊成手上依旧拿着酒瓶,将和水瓶一起放在枕边的杯子拿了过来。将酒到了进去,然后无视老师的阻拦喝了一口。



「没关系的。老师也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喝酒很无聊吧。我也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就让我稍微陪你一会吧……」



虽然马上就开始了剧烈的咳嗽,不过久违的热意从喉咙穿过的感觉还是让他有了舒畅的感觉。



「你在瞎说什么呢。别做蠢事」



训斥的声音中还带着关心。虽然看起来不招人喜欢,但这个老师对人却意外的有着温柔的一面。



「你说怎么可能,那也就是说没有办法断言的意思喽」



呼吸平静下来之后,伊成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



「你说什么没办法断言」



「老师,我啊。似乎是梦到了未来啊」



梦中没有人向伊成搭话。肯定是已经死了,变成幽灵了吧。不,只有一个人做出了不一样的反应。那个在神乐坂的「千鸟」中跟老师在一起的没有特征的学生。他或许是注意到了自己。扭头看向了从窗户探头的伊成,脸上露出了可疑的表情。



也不知道他是谁。今后大概也不可能知道了。



*



昭和八年的春天来的比往年更晚一些。



从武藏小金车站检票口出来的时候,甘木就感觉到背后有某人的视线。



猛的一下浑身的汗毛就都立了起来。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边,为了让自己镇定数起了落在脚边的樱花花瓣。



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却又没有任何手段去确认对方究竟是什么人。感觉就像是被不知名的野兽盯上了。跟他在同一个车站下车的家族出行的乘客还有学生团体接二连三的从他身边经过。



盯着他的视线终于消失,甘木感觉自己的后颈突然一下就轻松了下来。于是他再次加入了涌动的人潮之中。或许是目的地相同,道路上拥挤的人群全都朝着北边走去。车站前可以看到零星的住家,不过这种坐落在郊外的村庄一样的地方,与其说是住宅区倒更像是别墅区。



地面上掉落的花瓣变多了。甘木要去的地方是著名的赏樱胜地玉川上水。是在他经常去的那家咖啡店里工作的宫子,邀请他跟大家一起去赏花的。据说现在正好是赏花的好时节。



虽然平时经常会乘坐中央线,不过在距离市中心这么远的武藏小金井下车这还是第一次。为了以防万一甘木还特地提早出发,结果就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多小时。



今天是新学期开始之后的第一个周日。今天来赏花的人还有跟甘木一起受到邀请的青池,以及不知道为什么也会来的毕业生多田和笹目。



当然,内田荣造老师不会来。



老师故意与他保持距离的事宫子几人都知道。或许是因为顾虑甘木所以才没有提到老师的名字吧。



去年九月开始,跟老师断绝关系已经过去了半年多的时间。如果有机会的话之后肯定还会有所来往的,虽然当时多田这么对他说,然而那个机会至今也还是没有到来。



这半年的时间大体上都过的很平静。平常甘木就是去大学上课,结束之后回到自己寄宿的地方。休息日就像今天这样跟熟人一起出去玩。



像刚才从车站出来的时候那样,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视线,不存在的声音,冰冷的气息这些在平常的生活中倒也没少遇到。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去主动探寻,只要低头默默等待那股感觉消失,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也不会被像是二重身骚动的那种,明确的怪异现象给牵连进去。



然而就是这样的平稳生活让他感觉坐立难安。自己就这样下去真的好么,心中涌现出近似焦躁的感情。让他在意的是老师那边。跟甘木不一样老师没办法让自己与怪异保持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二重身就会再次出现在身边。



据多田所说,老师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异常。虽然有听到传闻说大学由于经营问题而引发的争端把他给卷了进去,今年开学就会辞职。不过就在前几天,才看见他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在校内散步也算是让甘木安心了。



虽然,他偶尔还是会有想要去拜访老师的想法,但结果他什么都没做。那个顽固的老师都已经明确的让他不要再来了。就算去也只会吃闭门羹。



而且事后再去回顾二重身事件,甘木也明白了自己当时的确是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暂时还是稍微保持一点距离会比较好,最终他也得出了自己应当遵从忠告的结论。



前段时间,在青池公寓里看到的月刊杂志上,出现了老师内田百间的这个笔名。他以自己借钱为题材写了篇非常巧妙的文章,最近随笔的送稿似乎也增加了。



(就算只是一些更加细微的事情老师也同样能写出好文章)



就算原因不是二重身事件的那个时候,甘木所说过的那番话,至少自己说过的话成为了契机。



这么一想感觉倒也不坏,



就这样朝北稍微走了一会之后便来到了玉川上水。



面前的景象让甘木大为震惊。明亮的阳光下,满开的樱花沿着两岸的小路一眼望不到头。虽然人很多但非常不可思议的并不吵闹。寂静的宛如绘本中的画面,超脱现实的景色。



他朝着架在狭窄水道上的古旧木桥走去。那里就是今天约定碰头的地方。周围没有见到熟悉的脸孔。似乎并没有比甘木来的更早的人了。或许是正好赶的巧,现在桥上一个人都没有。



走到桥边的时候,甘木不禁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叫。



差不多在桥的正中央,铺设的地板上,一个正好跟人头差不多大小的黑色圆形物体孤零零的杵在那里。



一瞬,他还以为是死人的脑袋。



像根木棒一样站在那里凝视了半天。才注意到那只是个上面落了樱花花瓣的古旧山高帽而已。



内田老师,这个词差点就要从口中蹦了出来。



他在心告诉自己那只是自己想多了。老师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喜欢戴山高帽的人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只是,那顶帽子看起来非常像老师喜欢戴的那顶。唯有这点他可以明确的断言。



突然帽子动了一下,上面的花瓣掉到了周围。看起来就像是活生生的动物一样。甘木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从帽子的阴影中探出一个灰色的毛球。



只有耳朵和眼睛是黑色的,一只身体特别长的狐狸缓缓现身。甘木根本就没想到那里能藏下那么大的一只动物。不,要想藏应该也还是有地方的吧。



灰色的狐狸灵巧的咬着帽檐将帽子叼了起来。接着用那莫名像人的视线瞥了甘木一眼之后,大摇大摆的从甘木面前走过。跑进了一旁一栋宽敞的二层楼房。



或许是面向赏花客的料理店,玉川上水沿岸有好几家这样的建筑物。灰色的狐狸带着帽子一起消失的那间就是其中之一。宽敞的正门上铺着瓦片,屋檐下还挂着一张已经褪色的招牌。



稻荷屋,这样的一个名字。



或许是因为正好挨着稻荷神社吧,不过就算这样也不可能会有料理店养狐狸。带屋顶的走廊一直延伸进去,已经看不见狐狸的影子了。提醒对方注意一下有动物跑进去了会比较好吧。



「不好意思」



甘木在屋檐下朝里面喊话。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回应,店内的人也没有要出现的意思。不过话虽如此看起来也不像是歇业的样子,拉门另一边传来了吵闹的说话声。稍微犹豫了一会之后,甘木走进了昏暗的土间。感觉身体突然一下就冷了下去。



「请问有人在么」



他在门口又喊了一遍,然而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没办法甘木只能脱掉鞋子走了进去。不光是正门走到里面之后也是非常的宽敞,只是建筑物本身已经相当有年份了。看样子应该是已经连续经营了几代人的料理店。



不光是狐狸,还有帽子也让甘木很是在意。莫非这件事与内田老师有关,这样的疑问至今还没有从他心中消失。所以他想要确认个清楚。



甘木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左右的纸门已经泛黄,古旧的地板每次踩上去都会发出声音。似乎是几十年前的建筑物了,走廊上没有电灯。总有一种鬼屋的感觉。正常情况他肯定是不会踏足这种地方——。



然后就转过走廊的转角时,甘木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冒出了冷汗。



这半年来他都尽可能避免接近任何怪异。然而,他却还是到这里来了。



虽说是被那只狐狸引诱进来的。



必须要赶紧从这里出去。甘木转过身,然后他就像是一根棒子一样愣在了那里。



刚刚他穿过的玄关如今已经消失了。昏暗的走廊尽头是不知道通向何处的转角。他朝着回去的方向跑到了那个转角。然而转角的另一边却只是无尽的走廊。



无论朝着哪个方向都没有出口。



心脏正在疯狂的跳动。



甘木被困在这栋屋房子里了。



*



「你说梦见了未来,你是认真的么」



伊成将自己梦境的内容——上面写有昭和这个没听说过的年号的号外报纸,奇妙的比现在更加发达的东京这些全部讲述完之后,内田老师一脸惊讶的咬着油豆腐。这个有些距离感的奇妙宴会还在继续。



温热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了进来,挂在墙上的日历——大正十四年四月五日的日期正在摇晃。盘腿坐在被子上,伊成再次将杯子靠到嘴边。这次他没有咳嗽就将液体吞进了身体。



「有什么问题么。我还以为老师的话应该会知道些什么」



「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现在这里的我也没有办法判断。因为你所说的那个未来似乎是还没有到来呢」



这么一说也确实如此。就算向老师询问也没有什么意义。



「那么那个叫『件』的老师写的小说……」



「关于那个东西,就想象的产物了呢」



非常明确的给出了回答的老师端起酒杯,伊成也微微喝下一口。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结论。



但是,比起只有痛苦的现实,聊聊虚无缥缈的梦境反而让伊成更轻松。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惹上过不少奇怪的事件。



「『关于那个东西』。还真是有老师风格的描述呢」



老师以内田百间的笔名,发表过几篇体验奇妙的怪谈。或者说他的小说内容反应的都是现实。老师比较容易感受到怪异的气息,年轻的时候就有见到过本不应存在之物的身影,还经常听到本不应该存在的声音。



「毕竟在我上学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呢」



「说的倒也是」



老师夹杂着叹息回答。两人之所以关系变得要好,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伊成也有着和老师相同的感觉。上大学那段身体还好的时候,他就经常跟老师一起到处深入调查怪异的事件。虽然害怕,但相比之下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就像是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悄悄潜入墓地一样。他觉得老师或许也抱着和他相同的想法。



「最近总是穿着漱石先生的洋服过来呢」



作为夏目漱石弟子的老师,收到了几件遗物。其中之一就是那件洋服,据说穿上就会做奇怪的梦。试着穿了那件衣服的伊成,也做了不明所以的噩梦还发了高烧。



「这件衣服已经很旧了,而且我的体型也有了些变化,差不多已经一年没从衣柜里拿出来过了吧。本身打算是就这么收起来的」



伊成凝视着老师。因为背靠纸门所以只能看见一道影子,不过今天穿着洋服的身影看起来却有些陌生。跟以前比起来肩膀和肚子都更圆了,身体似乎也大了一圈。



「这么一说确实赘肉多了不少呢。喝酒还是稍微控制一下比较好吧」



「这种事轮不到你一个病人来说。要控制饮酒的人是你才对」



无视了对方忠告的两人,同时举起了酒杯。两人间 充斥着难以告别的气氛。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不过或许也只是因为酒的关系。



「说起来,那个怎么样了」



「那个是什么」



「之前来的时候不是说过么。偶尔会见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是叫二重身来着的吧」



「啊啊」



老师的嘴角微微收紧。



「我有跟你说过那些么」



明明时间也没有过去很久,莫名暧昧的描述。



「说过哦。老师不记得了么。你还说芥川龙之介先生对二重身的事情很在意,还告诫说看到了那种幻觉的你脑子出了问题让你不要在继续说这种话了」



芥川龙之介是家喻户晓的流行作家,听说他跟老师的关系非常好。给了老师的文才非常高的评价,据说还帮助到处借钱的老师寻找工作。平时他经常就会提到这个朋友。



「芥川先生还好么?就我看到的杂志还有报纸,最近他似乎很活跃……」



伊成没有继续往下说。老师的样子变得很奇怪。杯子和筷子都放下了,眼神空洞的望着面前的才菜肴,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见脸上的表情。突然他就感觉面前的老师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光是身上的赘肉,发型还有表情都与记忆中有着微妙的差异。



「感觉,好像不太一样呢。今天的老师」



并没有觉得反感。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但不管是谁可以打发无聊这点都是毋庸置疑的。



「莫非,现在出现在这里的老师其实是二重身么」



试着如此说了之后,老师猛的抬起了头。仿佛是被戳到软肋般的表情,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恢复到平常面无表情的模样。



「别说蠢话」



生硬警告,他没有否定。如果面前的不是真正的老师的话——伊成不可思议的笑了出来。倒不如说这样还更加有趣。这还真是。



「算了,对我来说是不是都无所谓。只要能让我一起喝酒就够了」



伊成拿起酒瓶准备自己给自己倒上了酒,突然老师向前探出身拿走了酒瓶。本以为要被训斥,结果对方却将酒瓶伸了过来给杯中倒上了酒。



「就只有一杯哦」



「不管两杯还是三杯我都能喝。真是感谢」



好吧,面对不知道是不是本尊的老师要说点什么好呢。既然对方还记得夏目漱石的洋服,那么感觉就平常的聊天会比较好。伊成觉得还在上学时期的话题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过话虽如此,前年发生的关东大地震还是尽可能不要提及比较好。他喜爱的弟子初,对于伊成等人来说也是憧憬的存在,他回想起了在地震中死去的长野初。老师是一个会将自己的亲人还有朋友的死深深铭刻在心里的人。如果二重身跟本人一样的话,对于事物的感受或许也是相似的。



还是说点别的话题吧。就比如说自己与老师相遇那会发生的事——。



「嗯?奇怪。那个是什么来着的」



「又是『那个』。这次你又想说什么」



「我跟老师变得经常见面的那个契机啊……为什么怎么都想想不起来了呢」



跟老师关系变得要好起来,应该是在刚上大学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困扰的事情,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说了出来然后就受到了帮助——明明是很重要的事,但具体的情况却又想不起来。伊成脸上浮现出苦笑。



「你是喝多了吧」



老师并没有笑。



*



甘木还在「荷稻屋」里彷徨。



不管在走廊上前进多远,不管拐过几个转角都看不到尽头。根本不可能会有这种建筑物。常识没有办法解释某件事正在发生。



能听见人喧闹的声音,然而却看不见人影。左右两边的拉门不管拉开多少扇,里面都只是没有人的空房间。



原因肯定就是那只狐狸。



或许是因为跟老师一起经历过好几次怪异,稍微过了一会之后甘木渐渐的冷静了下来。一边前进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背后传来了某种小动物的脚步声。甘木回头穿过走廊的转角,刚刚还不存在的向上的楼梯突然出现。后脚和尾巴的影子消失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是那个只灰色的狐狸。



虽然很怀疑楼梯连接着的是不是出口,但继续这样在一楼彷徨也不是个办法。甘木做好了觉悟朝楼上走去。



甘木来到了另一个长长的走廊。右手是玻璃窗,左边则是并排的房间。透过窗户向下可以看到满开的樱花。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看起来像是连通着厕所的门。



没有任何奇怪之处的古旧房屋的二楼,完全没有一楼那种异样的感觉。或许是正在打扫,楼梯上放着一个水盆。似乎有什么人住在这里。



甘木慎重的在走廊上前进。就在他准备要穿过打开着的拉门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阳光非常好的房间里摆放着书桌和大书架,墙上挂着黑色的学生服和学帽。



正好跟现在,甘木穿在身上的学生服很像。而且不止如此,就连学帽和校徽都一模一样。大概是跟甘木上同一所私立大学的学生吧。



书桌上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穿着学生服的青年。应该是在照相馆拍的。其中的某人肯定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了吧。



被站着的学生围在中间的,是一个戴眼镜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莫名有些不悦的表情瞪着镜头。



「老师……?」



没有多想他就跑过去拿起了照片。唯一的一个穿着高档衬衫还打着领带的男性,毫无疑问就是内田老师。身材比现在要瘦一些,年纪看起来似乎也更年轻一些。而且仔细看了之后才发现那三个学生当中,有两个都是他认识的。



是笹目还有多田。



他们上学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也就说这是一张大正时代的照片。



问题是另外的那个学生。站在老师旁边,嘴角带着有些嘲弄人的笑容。除去脸色不太好之外,是个中等身材没有什么明显特征的人。虽然长相完全不一样,但甘木总感觉跟自己很像。



书桌上还放着文具和花瓶,笔记本上摆着一张彩色的明信片。邮戳的日期是大正十四年,寄出人是「内田荣造」。似乎是老师寄给这个房间主人的东西。收信人一栏写着的名字是「伊成一雄」



住在这里的那个人——也不知道现在都在做些什么,不过名字似乎是叫伊成。说起来这家料理店外面挂的招牌上写着的就是「荷稻屋」。他是老师的学生,这里应该就是他家了吧。(注:看板上的名字是用的假名,而荷稻与伊成这两个的发音相同,很明显是取的谐音,作为区分店名用荷稻这两个汉字,荷稻神的化身和神使一般也都是狐狸的形象。)



并非多田也不是笹目的另外一人,这个笑着的青年就是伊成一雄了。



「……一雄」



听到有人呼唤这个并非自己的名字,甘木回过头。一个穿着一身褐色有些土气和服的年长女性走了进来。长相与照片中的青年很是相似,两人应该是有血缘关系。



对方死死盯着甘木的脸,接着女性朝她深深的低头。



「真是失礼。二楼的房间是用来给店里的人用作平时起居的。客人的房间还请到一楼」



对方用平常就习惯于接待客人的语气平稳的这么说。一举一动都非常符合料理店女主人特有的沉稳。只不过或许是因为缺乏表情,让人看不太出来她的真实想法。



「不,我这边才是非常抱歉。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没办法说这全都是狐狸搞的鬼。见到甘木手上拿着的照片,女主人一脸露出了一脸讶异的目光。于是甘木慌忙将照片放到对方面前同时开始辩解。



「其实我跟这几位是同一所大学的,现在还在上学。这位应该就是您的儿子了吧」



甘木用手指着站在老师旁边的学生。女性皱起了眉毛。



「是的。已经是好几年前……年号刚变成昭和那年的春天,正好就是现在这个季节去世的。因为肺病」



好几年前。肺病。伊成。甘木回想起了以前,从多田那里听过的事。与老师一起跟怪异扯上关系,和多田同辈的学生。毕业之后马上就要因为肺病而去世。这个房间应该一直保持着他生前的模样吧。



「我跟照片上的这几位也都认识。而且这个老师也是我现在的老师……」



甘木将手指移动到了老师的身上,伊成的母亲此时脸上的表情也稍微舒缓了一些。



「啊啊,是内田老师啊」



「您知道他么」



「是的。儿子受到了他不少照顾。他也有到这里来过」



「是这样啊……」



甘木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房间。虽然招待儿子的恩师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那个偏执的老师会特地跑到东京之外的地方总让人感觉到有些违和。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内情。



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只灰色的狐狸。



「有件无关的事情还想请问一下,您是看到狐狸了么」



听到这预料之外的询问。甘木被吓了一跳。感觉一切都被对方看透了。



「为什么问这个?」



「偶尔就会有客人在店里迷路。这附近从以前就有狐狸居住。如果看到了的话就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老话里经常就会说到。狐狸会捉弄人让人迷失方向这些甘木也是知道的。只是,都已经到了昭和新时代那种事怎么可能会——不,倒也没办法断言。既然都已经有徘徊于世上的二重身,那么会有捉弄人的狐狸也没啥不可思议的。



「请问您有见到过么」



甘木如此询问过之后,对方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我跟丈夫从来没见过。一雄……儿子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很敏锐,似乎总是被对方捉弄。东西被藏起来,在走廊上被威胁……净是些不好的遭遇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