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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春、高中毕业典礼(2 / 2)

如果没有发生继父那件事,或许我现在已经离开家里在外画漫画维生。也许我会成为漫画家,或者成为插画家。我也喜欢下厨,搞不好会成为厨师。还喜欢看书,说不定也可能成为出版社的职员,之类的?



不对,考虑这些未免太无聊了。



我不会后悔。



不会认为我走错了人生的路。



就算后悔,就算走错路,也完全无所谓。



日记



久违地和春树见面了。



其实距离上一次和他联络,也已经好久了,说起来现在还联络得到他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奇迹。



契机源于小雪。小雪说她写了粉丝信要给春。对于小雪原来这么喜欢春让我感到意外,不过小雪似乎以为只要把粉丝信寄给出版社就好。可是我知道,那本小说已经是十年前出版的东西,春也已经没有写小说了。就算把信寄到这间出版社,说不定也到不了春本人的手上。



尽管做为犯罪之身,我却觉得怀念───对于春树这个人。那个可以称为我的同伙的另一个犯人,那个我从前爱过的人,不晓得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所以即便我认为一定不会收到回信,也还是直接把信送到了春树的老家去。我连他的老家是否还在那里都不清楚,甚至对于他肯不肯看都抱持疑问。



然而,粉丝信顺利送到了春树的手上,我还收到了回信。他很细心地,连给小雪的信都有准备。我不清楚小雪写的粉丝信内容,也没有看春树回了什么给小雪。而他寄给我的信上,只写着电话号码而已。



我赶快、马上就打了电话过去。先说出想见面的人,是我。



许久不见的春树,和那个时候一样完全没变。没刮的胡子恣意生长,肌肤的粗糙程度显而易见,虽然有着符合年纪的沉着,不过那种完全不表露自身情感的氛围,和高中时代的春树简直一模一样。



让我超级、超级超级开心的是,他偷偷在写小说这件事。只不过,他没有让任何人读过,也没有发表在网路上。好像只是以老派的做法,用笔在稿纸上一味地写故事的样子。他换了好几份打工,同时随心所欲地专心写着故事。我去春树一个人住的家里时,读了他写的故事。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由衷地感动,并且感到开心。



可是春树说,他绝对不会公开发表。他说自己已经不是小说家,现在什么人也不是。我没问他给我看的理由。问的话就太不识相了。他肯定是觉得既然同样身为罪犯,让我看一下也行吧。



春树他,对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是讨厌吗?还是喜欢呢?他还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在他大学休学后我们曾经见过一次面,那时我也希望他可以对我坦露自己的感情。即使现在我们好几年没见了,他也几乎不让我看见他的情绪。不过这样也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没有打从心底讨厌小说,这样真的就很好了。太好了。被他讨厌也好,就算他希望我去死也好,但是,有活着真的太好了。



小仓雪•毕业典礼前



我在校舍内的长长的走廊上跑着。



体育馆与高三校舍出入口分别位于学校的两端。我已经喘不过气了,但没有停下奔跑。



我能够感觉到,感觉到自己活着。



风的寒意,还有额头上流淌过的汗水,这一切都美丽动人。我还活着。我的人生,肯定会受人嘲笑。每天过着既蠢又笨还很愚昧的生活,总是受到异样的冲动驱使,脑袋无法保持冷静,支配不了自己的感情。可是这样也好。就是这样才好。



或许每件事都是虚假的也说不定。我的每一天当中究竟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呢?因为连这些都很暧昧不清,所以我只想遵循我体内的冲动而活。



呐,春。



虽然我想用自己的脑袋来思考,不过我每天其实都活在别人的努力与想法之中对吧。我的一切都被人守护着,我一直都被爱着对吧。然而,我却没有去爱人,连对喜欢的事物都说不出喜欢。



我喜欢你的小说。你创作出的那些话语、不完美的快乐结局、那些呈现在我脑海中的风景,我全都喜欢。



我喜欢音乐。每次唱歌心就会雀跃,很快乐,睡觉时让耳朵沉浸在音乐里就会觉得很幸福。



明明有这么多喜爱的事物,我却只会畏惧来自周遭的评价。这点在现在也一样。总觉得自己做的事经常受到旁人监视,感觉很讨厌。每天都感觉很讨厌。



可是,春。



不管被谁讨厌,被谁瞧不起,那种创作出某样东西时的快感应该不会输给任何事才对。倾注了爱,灌注了感情,从而创作出什么的时候,你应该也很幸福才对。应该也有获得好评的时候吧,也会有被批评、被否定的时候。不论导向哪种结果,我们都只有创作这个选择才对。



因为我们,就是这种人。



身体受到了冲击。我正位于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的女厕。



有什么撞到了我的身体,我只以视线探过去查看。在我认清那是什么之后,马上又想跑出去。但是我的身体不允许这样。



我现在是喘不过气没错,可还没到达体力的极限。是身体自己停止了动作。



对方拿着的手帕,随着那股相撞的冲击力道从手中飘落。我们没有理会那条手帕,仅仅是面对面看着彼此。



感觉好久没见到她了。不对,其实每天都有见到。每天我都追逐着她的身影。只不过,像这样四目相对,真的,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御幸正凝视着我。



「小雪。」



她终于呼唤了我的名字,我僵在原地。面对动摇的我,她表现得有些难为情。我没给出任何回应,她蹲下来说:



「三年级的厕所,人太多了,所以我跑来这里。因为肚子痛。」



肚子痛。啊,记得她常常弄坏肚子来着。她的身体好娇小,又好纤细。我不禁朝她踏出一步。



「还好吗?」



在她拾起手帕准备站起来的前一刻,我问。她仰起头来看我,并露出诧异的表情。我也是。都已经一年以上没说过话了,现在居然还有脸说什么还好吗?



我该说的不是还好吧。应该还有其他非说不可的话不是吗?



譬如对不起,之类的。抱歉,之类的。是我不好,之类的。抱歉伤害了你,等等。



啊啊,涌入脑海中的全是谢罪的台词。忘了志田老师在哪天说,我变得很会道歉。这样啊,原来我是想道歉的,想对她道歉。



我一直想对被我擅自疏远、烦恼、寂寞、推开的她道歉。向她道歉的机会,就只剩下现在了。这是神明大人赐予我的最后的机会。



我稍微张开嘴巴。然而无论如何都感觉有股重量死死压住我,让我说不出话。她站了起来,拍去膝盖上的灰尘后,眨了几次眼睛。



接着,她说:



「我好想见你。」



那句话有一点儿奇怪。即使不会对到眼神,但我们就读同一间学校的同个年级,总有经过对方,或者为了全校集会之类的活动而待在同个空间的时候。明明每天都会见面,却说好想见我,这很奇怪吧。



奇怪的御幸。老是表现得从容冷静、我行我素的。



正当我在心里这么嘀咕的时候,施在嘴上的重压总算解除了。



「我也是,好想见你。」



啊啊,事情实在不顺利。我原本打算对她谢罪的不是吗?到了最后一刻却这样,实在太失败了。



然而御幸一听见我说话,忽然就抱紧了我。



我想起和御幸跟小夜三个人一起去夏季庙会时的情景。



烟火升空时,落单的我放声大哭出来,她是最先找到并紧紧抱住我的人。当时我好高兴喔。



那时候她分明对我说了,不会留下我一个人,会待在我身边。



可是我却推开了她。



「对不起。」



先说出谢罪之词的人,是御幸。



「对不起,我好想见你,对不起。我完全没考虑到小雪你的心情。你很难受吧?抱歉。」



「别这样……别这样,御幸。」在我出声拒绝的同时,用力抱紧了她。



啊啊,好惹人怜爱。



我一直都好想像这样抱紧她。想碰触她。想见她。我好寂寞。好想告诉她,我好痛苦,好难受。



御幸。御幸。



「御幸,我爱你。」



我第一次对她说出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由自己主动说出口,对某个人做出爱的告白。



我为了不让御幸抬起脸,紧紧抱住她继续说:



「我爱你。不是对于朋友的感情。我爱的是身为一个人、一名女孩子的你。」



心跳怦怦作响。



御幸沉默不语,只是任凭眼泪流下来。啊,我真的很过分对吧。很恶心对吧。但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一直好想说出口,好想说我喜欢你,说我爱你。虽然知道不可能,你不会接受,但我还是一直很想告诉你。我好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好喜欢你。我能够遇见御幸,每天心脏都扑通扑通地跳,好幸福。抱歉。抱歉,御幸。」



御幸温柔地从我怀里起身,我亦像是受到她催促似地放开了手。能看到她的脸了。



我应该要更常面对这张脸才对。



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对于自己所爱的人。



「我都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我也不会讨厌小雪的。」



御幸边以袖子拭泪边对我说。明明接下来才要开始毕业典礼,她的脸却早已濡湿。



的确是这样。御幸不会为了那种事就讨厌我。她向来是这么的温柔。请原谅没有相信喜欢的人的软弱的我。



「御幸,有件事想拜托你。」



没有相信御幸的那些过去已经无法挽回,但是未来还可以改变。想到这里,我对御幸说完话以后便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信封是可爱的小熊图案。本来还在考虑要放到哪里,现在这样正好。御幸泪眼汪汪地从我手中接下信封。



「想拜托你,等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把这个交给我姊姊。」



「你说你姊姊……」



「她应该在会场里。所以,就麻烦你啰。」



「为什么?由小雪你交给她不就好了吗?」



「我现在非走不可了。」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毕业典礼呢?」



御幸抓住我的双臂。力气小的她拼命搂住我的手。



「小雪躲着我们,弄哭我,现在又要去哪里了吗?不要走。我对小雪……没办法爱上男孩子的你,可是小雪做为我的朋友,我非常喜欢喔,我很爱你喔。就算小雪想回避我,我也会一直爱着你。待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她的脸靠得好近,明明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却禁不住涨红了脸。



搞不好能亲到她。话说现在不就应该这么做吗!现在就是那种气氛吧!简直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御幸的力气真的好弱。即使如此,我仍然有种全身都被那只手支配的感觉。要不就这样待在御幸的身边吧。因为我爱着御幸啊。不如就此和御幸一起回到体育馆,出席毕业典礼吧。



「我一定会回来。」



然而,我按捺下了那股冲动。



我挣脱御幸的手,她的手臂随之弹开。



「我爱你。从今往后也一直爱着你。御幸,我很幸福。」



我留下这些话,便跑开了。



从背后传来御幸大喊的声音。我的脚程很快───倒不如说御幸脚程慢实在太好了。



可以迎来快乐的结局未尝不好。应该要这么做才对。如果我的人生是部小说,我一定就会这样做,跑步的期间我想着这些。



但是这样就行了。



我想成为能够帮上别人的自己。而这到底是好是坏,决定权在我。



是这样没错吧,继姊。



是这样没错吧,春。



日记



今天,我去探望春树。



好久没接到樱美阿姨───春树的妈妈的联络。我去送小雪写的粉丝信时,替我转交给春树本人的就是她。



春树自杀未遂。他服用大量药物造成药物过量。要是发现得再迟一步,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住在二楼的春树在阳台吐了,一楼的人注意到阳台被呕吐物弄脏才会因此发现。春树被发现时已失去意识,距离服药约莫过去四小时左右。



到了医院见到春树后,我冲动地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他。明明是我自己自食恶果,我却冲着他大吼:你要留下我一个人吗?别以为只剩我还能忍受下去,别以为只剩我一个还能继续活下去。由于我太吵闹,害其他患者受到惊吓引发恐慌,所以曾被赶出医院一次。



后来能够再次会面,是几天过后的事。本以为护理师是看在我低头道歉好几次的分上才允许,不过真正的理由,其实是因为在我来探视并对春树大骂一通后,春树才终于愿意喝下洗胃用的药剂。要是不喝的话,将来会留下肝脏方面的后遗症。



见到冷静下来后再次前来探病的我,春树开始娓娓道来。那些话简直就像遗言似的。



他说的是文化祭上摔坏小雪的吉他的事。春树说,不希望小雪变得和自己一样。



『我是最差劲的人。杀了小雪的父亲,还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继续生活,现在仍然逍遥地活着,我不希望她成为我这种人。因为穗花你说过吉他是那家伙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必须破坏掉才行。继续用着那家伙的东西根本就是诅咒的延续,不砸烂它不行,一这么想,身体马上就行动了。



可是其实,其实不是这样。我很羡慕。发自内心羡慕她。小雪率直地相信自己拥有未来,不,是未来之于她很理所当然,能够随心所欲从事自己想做的事,随心所欲享受创作的小雪闪耀着光彩,让我打从心底憎恶。她拥有很多我所没有的东西,拥有很多我想要的东西,能够展现出那样的自己,既年轻,又充满希望,那所有的一切,她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可恨、羡慕、恶心,让我想把一切都破坏掉。



全部都很差劲。真的,实在是差劲到底。』



像这样,春树陆陆续续告诉了我这些。他真的只有在自虐的时候才会吐露自己的事,令我感到些许的怜爱。



我向来是站在小雪这边的。做为支持她的人,应该要守护好她。可是,唯独否定春树这件事,我做不到。春树的这种自虐,起因于我。所以伤害到小雪的事,我也有分。



春树似乎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我告诉他会在出院以前尽量去探望他。还有,告诉他自己现在依然爱着他。春树什么都没表示,也没有否定我,只是缄默不语。



小雪自从遭到春树唾骂以后,便形同行尸走肉。什么也不说,一点儿主张都没有,至今以来她所绽放出的光辉就好像骗人似的。俨然就和现在的春树一样。出于罪恶感,我提议要买新的吉他给她,可是小雪却说不要。她说不要。



春树说,不写小说的自己,什么也不是。那个意义,我多少能理解一点儿。小雪现在,什么也不是。虽然是小雪,却又不是她。现在的她,与成为高中生之前的她很像;是那个在和春的小说相遇以前,什么都不思考,就这样度过每一天的小雪。



小仓穗花•毕业典礼



突然,手机响了。啊,要切换成静音模式才行,我边想着边看手机,是春树传来的讯息。



『小雪在吗?』



呵呵,还早啦。



春树有来参加毕业典礼。说是有来参加,不过他不在体育馆里,而是在校舍的外面。



春树好像想和小雪赔罪的样子。为了那天,文化祭上发生的事。



小雪现在想要放弃音乐。因为春树那天说的话,所以打算要放弃。



春树想为了那件事做补偿。



等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会安排他们见面。



『典礼现在才要开始喔。你先安分待着。爱你。』



就在我送出这个讯息的同时,毕业典礼开始的信号响起,于是我将手机关机。



学生们鱼贯进场。



毕业生由正中央的走道通过,但我的座位离那里有段相当的距离。我被其他学生的父亲的头挡住,看不太到那些学生们的脸,结果没能得知小雪的所在位置。



哎呀,不过,晚点就会唱名了,到那时候就会晓得了吧。



小雪。



我可爱的宝贝的宝贝的宝贝的继妹。



尽管彼此间没有血缘相连,但那种事根本无所谓。我打从心底爱着她。



她不可以留在这里。和我待在一起只会慢慢变得不幸。她会放弃音乐,虽然是为了春树说过的话,可那也是我间接造成的问题。小雪不能留在这里。所以,她决定在县外独自生活实在太好了。



我爱你,小雪,我爱你。



「我爱你……」



泪水不禁漫过视线,我低下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不要走,不要从我身边离开。



我好寂寞。我好爱你。



每天的用餐,还有接送,虽然是为了监视你不让继父的尸体东窗事发,可是我爱着你的这份心情和那种事无关。



你在妈妈的葬礼上对我说过的话,我到现在也还记得。



『我会保护姊姊……只有我才是姊姊的、姊姊的、唯一的一个家人!』



假如知道了真相,你大概会对我失望吧。会狠狠咒骂我吧。会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吧。



真不想要、那样……



我想被小雪喜爱。



想一直被她爱着。我想在小雪的心目中,永远地,当一个好姊姊。想要被她爱着。



我爱你。我爱你,小雪。我永远爱着你。



「三年D班。」



听到结城的声音后,我擦了擦眼泪抬起脸。是最后登场的小雪的班级。对了,结城是他们的班导师。那家伙好了不起,可以找到「教师」这个自己想做的事。小雪也说过喜欢志田老师,太好了。



说起来,也一直没有和他联络。不管是春树的事,还是我自己的事,都没告诉过他。不过我不想被结城知道这些。我想结城即使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我不想要结城知道。那家伙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每天都坚强地活着。所以,我更不能妨碍他接下来的人生。



这时我合上双眼,在脑海中喃喃自语。



我和春树要退场了。



等毕业典礼结束以后,小雪也离开家里,我就会和春树一起赴死。



男学生的唱名不久便结束,轮到女生的部分。我一样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到,于是我闭上眼睛竖耳聆听。接着结城喊了小雪的名字。



「小仓雪。」



他说,却没得到回应。我立刻睁开眼,坐在位置上伸直背脊,但是就算打直了后背也仍旧看不见,我只好稍微站起来一点点。



能看到在角落拿着麦克风的结城了。结城同样困惑地望着三年D班的座位。然而,他好像认为不能就此打住,很快便喊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我想着不能继续给后面的人造成困扰,便再度坐回椅子上。



小雪不在。



不在?



日记



杀了继父后我后悔过一遍又一遍,可或许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后悔吧。小雪说了因为有事,所以回家的时间不一定,让我不用去接她,要是我有拒绝她并坚持己见就好了。



小雪发生了意外。她被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的车子撞了,送到了医院。是结城打电话联络我的。我开车赶过去,就像字面上所写的一样焦虑得想死。



但是,事情不止这一件。小雪从医院逃走了。虽然护理师说她没有骨折或骨裂的情形,但是被车撞到的时候,小雪带在身上的吉他坏掉了,那种状况下她绝对有受什么伤。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大哭大闹了。我用尽全力痛骂把人看丢的结城,责怪护理师,崩溃地又哭又叫,也打了电话给警察。看了医院的监视器,小雪好像是搭计程车去了某个地方。我因为太过焦虑,没能在当下就看出她是回家了。换作平常应该可以马上想到的,然而陷入恐慌状态的我一时没有发现到这点。



我到处跑,到处跑,来回奔走,也问过小雪的朋友们御幸和小夜,在街上到处找她。



直到时间超过半夜十二点,这天的搜索宣告结束。



结果在我放弃后回到家里时,小雪竟然就坐在玄关前面。她冷得都快冻僵了,我马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我差点、差点就要急死了。听小雪说她因为想独处所以跑回家,但是身上没有玄关门的钥匙,所以进不了家里。手机也放在医院里,因此无法和我取得联络。那个时候我第一次骂了小雪。



你没考虑过我的心情吗?要是小雪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害怕。



对我来说,小雪不是什么需要监视以防继父的尸体暴露的对象,她已经纯粹是个惹人怜爱的、可爱的、讨人喜欢的我的妹妹而已。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怎样都好。我爱着小雪。一旦小雪不在了,我就无法保持理智。



我今天真的一直觉得好害怕。



说到害怕,小雪自己跑回家还是头一次。目前为止我为了隐瞒继父的尸体,为了可以监视她,所以尽可能每天接送她上下学,选择了能在家从事的工作。如果小雪有家里的钥匙,万一她还看了我的日记,那么一切就完蛋了。



我会被小雪讨厌。被她讨厌,一切的努力都会付诸流水。



我的人生,还有春树的人生,加上如今已经亡故的妈妈的努力,全部都会完蛋。



小仓穗花•毕业典礼结束后



我找遍校舍内的厕所。不止三年级的,一、二年级的也找过了。



「咦?穗花同学?」



就在我寻找小雪时忽然间被人喊住,我回过头。



在那里的人是古角老师。



十年了,在那之后老师多了不少皱纹,肚子也凸了一点儿出来。



「你是穗花同学对吧?」



「古、古角老师。」



虽然也能马上离开这里,不过这个意料之外的重逢让我很惊讶,脚步因此顿住。老师居然还在,居然还留在这里。



因为不是负责小雪这个年级的老师,我完全没注意到。



「啊,我听志田老师说过,你妹妹,是今年的毕业生对吧。你过得还好吗?」



「我、我……」



「春树同学也过得好吗?那之后完全没看到他的小说,我还担心过他是不是不写了。或许是换了笔名在创作吧?穗花同学你呢?还有在画漫画吗?」



漫画。



啊,对了。他当然知道啊。



因为,我总是会拿给这个人看。每次画了喜欢的插图,临摹了喜欢的漫画后,我一定会拿给古角老师看。对我说出「你也试着画看看自己的漫画嘛」的人,也是古角老师。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于是把头低下去。



低下头的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就像水从水桶里溢出来那样。超过水桶容量的水慢慢掉了下去。



「穗、穗花同学!你怎么了吗───?」



古角老师慌张地按住我的肩膀。我用颤抖的手,紧紧抓住老师。



「老师、老师、老师!小雪、小雪不见了……」



说不定我产生了依存。对于这个名叫小仓雪的我唯一一个可爱的继妹。不晓得她的下落令我心中感到剧烈的不安,甚至萌生出这种想法。



去年底时也是如此。在得知她遭逢事故,从医院里跑出去的瞬间,我非常的不安,跑到街上到处找她。



「冷静点,穗花。」



接在毕业典礼后的最后一次班会也结束了,我跟着结城和古角老师,一起来到国文科办公室。我在他们替我准备的椅子上,不停地、不停地哭。



最后的班会时间小雪当然也没现身。知道这件事后,我立即冲出教室,在学校里到处寻找她。音乐教室、图书室、厕所,每个地方都不见她的踪影。她哪里都不在。



片刻后,国文科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站在那里的人,是春树。



「穗花!」



春树马上往我这里过来。我离开古角老师,抱住春树。



见到许久未现身的春树令古角老师吃了一惊。



「小雪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她,我用手机联络过,但连已读都没有,电话也不接。她在哪里?」



「冷静点,穗花。冷静点,我也会一起帮忙找她。」



「春树,等等。」



蓦地,结城对着准备去找小雪的春树说道。我猛然回过神,从春树身上离开,转而面向结城。结城露出有些戒备的神情盯着春树。



「春树,你别到处走动。要么待在这,要么到学校外面等。」



「等一下,我也───」



「轻音乐社的学生们,都打从心底讨厌你。今天是毕业典礼。最后一天了。你……如果你在的话,会添乱的。」



明确地,结城明确地说了,「添乱」。



春树哑口无言。



我顿时火冒三丈,瞪向结城。



「别这样。春树已经有反省了。他反省过,彻彻底底地反省过了。今天也是,他是为了见小雪,向她道歉才过来的。别说那种、别说那种话……别说什么他会添乱。」



我们是大人了。或许不该诉诸感性,而要理性沟通才对。



但是,我唯独不想要结城对春树抱有那种想法。即使结城什么也不晓得,即使这样我也希望他能站在春树这一边。



是我和春树主动疏远了结城。不过,只有最后也好,至少在最后,果然还是不想被他讨厌吧。



「穗花,算了。抱歉。」



春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向春树,只见他一脸落寞地注视着结城。他向前跨出一步,低下头道歉。



「结城,抱歉。我不会再造成更多麻烦了。」



「春树……」



「我就先回去了。就算待在校门那里,也会造成困扰吧……不过我会在附近随时等候消息,所以有找到人的话就和我说一声。我会立刻、赶过去。」



如此说完,春树便打算离开。我正想阻止他,可是出乎意料地,古角老师抢先我一步开口。



「哎呀哎呀,春树同学,稍等一下。」



古角老师晃着他的肚子,往出口的方向走过去。



「你们也累积了不少想说的话吧。志田老师,我去摆出会议中的告示牌,你就稍微和他们聊一下吧。」



「不、但是,必须先找到小雪。」



「没关系,总之现在我先去广播吧。这样或许她就会突然跑出来了。像那样的学生,偶尔会遇到哩。因为讨厌毕业典礼,所以在某个地方躲起来。搞不好,她正待在乐器室之类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



古角老师从容地说着,打开国文科办公室的门───原本以为会是这样。



然而在古角老师开门之前,国文科办公室的门便先被人打开。古角老师吓了一跳,「哇啊!」



我也好讶异。是那些现在最不该和春树碰到面的孩子们。春树同样退了一步,对结城递出眼神。结城立刻察觉到,并跑向门边。



在那里的人,是御幸和小夜。是这三年间与小雪感情融洽的轻音乐社的朋友们。



御幸被小夜扶着肩膀,哭得稀里哗啦的。她身旁的小夜透过古角老师与门板间的缝隙发现春树的身影,「啊」了一声后瞪了春树一眼,不过她很快就转向结城,叫道:「志田老师!快来!」



那道声音格外大声,让人吃惊。起初,我还以为她们是来和老师道别的,可是看起来不像那么回事,结城担忧地探出身体。



「怎么了?」结城蹲下来,察看御幸的表情。



御幸边以袖子擦泪,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要阻止比较好吗?我不晓得……」



御幸在说话的期间注意到了我。



「姊姊!」她含着眼泪,往我这里跑过来。



我惊讶得后退一步。



「御、御幸。」



「姊姊,那个,这个……」她将紧紧握在左手中的皱巴巴的信纸递给我。写在信上的,无庸置疑是小雪的字迹没错。



其中一封写着「给姊姊」。另一封则是「给春」。



「这个,怎么了吗?」



「等毕业典礼结束之后,要我交给你,小雪说的……」



我望着她那副不寻常的脸色,颤抖着打开了信。



春树挨近我,一同读起那封信。



我们读着,读着,读着,读着,读着,读着,读着。



直到全部读完,我和春树纷纷把御幸、小夜、古角老师、结城推开,冲出国文科办公室,拔腿狂奔起来。



日记



小雪决定好未来的出路了。终于,终于决定了。



要上大学吗?还是去专门学校,或者要就业,她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在小雪碰上交通事故弄坏吉他之后,不晓得她是否真的拿定主意要放弃音乐了,最终她选择了就业。是工厂的工作。实拿薪水不高,但好像有宿舍的样子,小雪似乎会住到那里去。也就是说,她要离开了。要从这个家离开了。



她告诉我这件事,我真的、真的觉得辛苦总算有了回报。杀了继父后,十年的时间总算过去。继父的遗体,应该已经化为白骨了吧。



小雪要离开这里踏上旅程了。



她终究会逃出这座牢狱。她可以逃出这里。



真的,实在、实在、实在太好了。



这样我就成了一个人。只剩下我一个。



只剩下我一个了吗?



我要独自留下来吗?独自?一直在这个家?几年?要待几年才可以?小雪不在之后,接下来呢?



妈妈已经不在了。小雪也会离开这里前往新的人生。那么,咦,不就已经没有必要了吗?没有错。我已经守得够久了吧。一直、一直是我守在这里。



此刻,我考虑的虽然是最糟糕的事情,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没办法将那个念头从脑袋里驱离。



反正不可能做得到,所以我姑且写下来吧。



等小雪毕业之后,试着自杀看看,如何呢?



无意间冒出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形成具体的计画。恣意地,自然地───我如此欺骗自己,然而我的脑袋是属于我的,因此我所想的东西即是我带有目的性构思出的东西。说什么自然地,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是不可以的吧。



到了这一步,我不打算独自做出了断。我找了春树商量。『我在想,要不要自杀看看。』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春树露出的表情真的很可爱。明明他说过想死,实际也真的尝试过去死了,他却回我:『如果你说无论如何都想的话,我也会和你一起。』



无论如何,他这么说。我还以为他会马上赞同我。总觉得他好像还有点想活下去的意思在。既然想活下去,那么直接说想活下去不就好了吗?不过,虽然他这么不干不脆的,但是他说了「和我一起」让我好高兴喔。好高兴。我死了也没有关系。



死了也没关系。自从我决定去死之后,感觉最近的身体状况变得很好。说是身体状况,不如说,是我睡得很好。最近,睡太多了,甚至到了贪眠的程度。



以前总认为必须时时监视小雪,所以我会赶在小雪起床以前起来,在小雪睡了以后才就寝。然而,最近吃完晚饭后我很快就会犯困,接着就这样睡着,直到早上小雪准备出门前才醒过来。我是不是也受到了激励?单单是决意要赴死而已,竟然就会变得这么轻松。我应该一直、一直都很想要死掉吧。想死掉,然后变得轻松。我好羡慕死掉的妈妈,嫉妒曾经自杀过的春树。我也好想去到那一边。



我不认为自己的人生一团糟。



就算是我的人生,也必定存在着意义。存在着要守护小雪直到她长大成人这个意义。想必,我的人生就是为此才会存在。



到了这里,我的使命就结束了。



话虽如此,小雪离家后我还不会马上就去死。等到小雪离开以后,为了让她对继父的死讯永远一无所知,那具尸体,或者该说骨头才对吗?必须先处理掉才行。看是要埋到其他地方去,或者敲碎后流入河里比较好。



啊,对了。为了让小雪再也不要回来,让她再也不会住在这里,不如把这个家烧了吧。



幸好,这附近没有其他住户。哪怕要放火烧了,也不会造成别人困扰吧。把这里烧掉,烧得一干二净,让小雪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这个家被人打从心底诅咒了,所以就由我来破坏这座牢狱吧。



小雪要开始踏出新的人生,变得幸福了。



她不会再回到这里,会获得幸福。



这么一来,我就要和春树一起去死。啊啊,这样说起来,唯有这点很浪漫不是吗?可以和曾经的爱人一起死掉。还有比这更浪漫、更幸福的事吗?



终于。终于可以去死了。



我等好久了。



好想早点死掉。



小仓雪•自家



「怎么能让你死。」



柿沼春树•小仓家



头好痛。



冒烟的声音传来,咻───



我一睁开双眼,便看到穗花的头在流血。我瞬了好几次眼,反覆让手张握数次,借此确认身上没有任何异状,接着才摇晃穗花的肩膀。



「穗花。」



不晓得穗花的头是否用力撞到汽车的方向盘,虽然血量不多,但她确实在流血。



发生了意外。



穗花因为陷入混乱打错方向盘,不小心开车撞上了电线杆。我心急如焚地继续摇晃她的肩膀。



然而她没有要张开眼睛的迹象。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穗花,穗花,穗花,穗花。



她会死吗?



喂,你要死了吗?



阻止我去死的人,是你吧?



说好要一起死的人,是你吧?



你要打破约定吗?又要让我后悔了吗?



「我喜欢你,穗花。」



我第一次对她这么说。



读高中时,一次也没说过那句话。明明你对我说了你爱我,我却一次也说不出口。



阔别多时后再度见面时也是,我仍然没能开口。因为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对你表达爱意的资格。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出来了。



第一次,能够说出口。



「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穗花。我爱你。我爱着你啊。一直都喜欢着你。我一直深爱着你。抱歉,对不起。让你独自一人承担那些,真的很抱歉;我什么都没察觉到,真的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你。就算这样我还是一直爱着你。一直好想见你。所以,拜托你别死。」



人生首次道出的爱的话语,简直犹如诅咒,我自己说出这些,自己感到恶心,既恶心,又痛快。



说完话之际,穗花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呛咳了一会儿,而后慢慢坐起身。我伸出右手帮忙将她扶起来。



她倚靠在方向盘上,深深呼吸一口气以后,抬眼望向我。



「我等好久了喔。一直,都在等你。」



她如此说道。我忍俊不禁。许久没笑过了。长久以来,我一直无法笑出来。



「抱歉让你久等。对不起。我爱你喔,穗花。」



我扶着穗花,登上坡道。



只要爬完这条斜坡,就到穗花家了。开车固然比较轻松,但是车子撞到了电线杆,所以被我们留在原地。



雪。



小仓雪。



小雪。



你明白自己正打算做什么吗?



你应该也一样,也热衷于创作吧。应该是喜欢音乐的吧。小雪,在背负罪恶感的同时创作可是很艰辛的。很艰辛,又痛苦,会让人很想死。想要一死百了,却又无法真的去死,活着形同行尸走肉,人生可是会活成那般难看的德行喔。



喂。喂,所以说,不要想去守护我们,别做这种傻事。



不要守护我们。



不要想爱我们。



喂,所以……啊啊,错了。不是这样才对。我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收手吧。



不要比我坚强,不要比我更坚强地活着。小雪。我不想输给你。



我很羡慕你。我何尝不羡慕你。一直都在羡慕你。



我发自内心地羡慕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拥有为所欲为贯彻始终的力量的你。长期以来我无法对任何人道出喜欢。因此能够去爱人的你,为了爱能够做出任何事的你的行动力令我羡慕。



你知晓了我们的所作所为,知晓了我与穗花以及加奈子阿姨究竟做过什么,明知如此依然想去守护我们,你的那份温柔实在令我羡慕。好可恨,好后悔,又很羡慕。我何尝不是、何尝不是、何尝不是想要像你一样。想像你一样获得幸福。想要懂得温柔。想要拥有未来。想拥有青春。想拥有辉煌。想拥有夺人的光彩。渴望伙伴。渴望才能。



你有着我渴求的一切。



然而,你不惜舍弃那些也想要爱我们,不要这样。



拜托别爱我们。舍弃我们吧。瞧不起我们吧。好吗?拜托了。



拜托你继续当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就好。



每迈出一步,震动就贯彻全身,疼痛在脖子、肋骨一带肆虐。



马上就会抵达那个家了。小雪究竟打算做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不阻止她不行,能阻止她的只有我们。



穿过群树环绕的坡道,总算能看见房屋一角时,我感觉到一股异样感。穗花也一样。



「小雪。」



她喃喃喊道。我眯细双目,仔细凝看。



烟雾袅袅窜升。屋子正在燃烧。



在燃烧?



我用力将穗花抱进怀里,同时加快脚步前进。有股不妙的预感。



就在这个时候。



从山里传出漫天巨响。



那宛如恐龙的叫声,似是鬼怪的嘶吼。紧接着刮起一阵奇异的狂风。



热浪袭来,霎时警觉到危险的我保持紧拥穗花的姿势,猛地趴到地上。脸颊能感觉到地面,而我闭上眼睛。



轰鸣声猛烈炸响,耳鸣尖锐地震荡脑袋。



爆炸。



从此处依稀能见到穗花的家,爆裂开来了。



「穗花。」



我出声喊她,随后听到她发出哼声。我惶惶不安地睁开眼往旁边看,只见穗花一脸惊恐地望着我。确认安全无虞后,我们两个再一次站起来,远远地将穗花家的外观仔仔细细观察过一遍。



接着穗花从我臂弯中挣脱,不顾步履踉跄,仍然以自己的力量跑了起来。我跟在她后方,同样快步跑去。现在不是理会脖颈与肋骨的疼痛的时候。



然后我们总算来到穗花的家。



不过,到是到了,我们却没靠近。连进入家门都没有办法。



「烧起来了……」



穗花如此说着,茫然地蹲了下去。



「家里,烧起来了。」



对,在燃烧。



每样东西都在燃烧。



玄关、庭院的树、洗好晾着的衣服、屋顶,所有东西全都在燃烧。穗花的家,小雪的家,在燃烧。



我默然地望着那副景象,并拨打一一九。



从电话接通的那端传来男人的说话声,我想着必须说点什么才行,力气却涌不上来,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出口,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便放了下去。



烧起来了。所有的一切都是。



我们的过去,正被烈火吞噬。这座牢狱,在燃烧。



片刻后等呼吸平复下来,我愣愣地望着眼前陷入一片火海的屋子,脑海里响起不知在何时听过的歌声。



『我能够成为亲爱的你的炸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