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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他紧紧握住取出笔盒的手。



感受着灰色油脂堵住喉咙般的不快感,课程随之开始了。



望向文月的座位,她还没有回来。



不知为何,奏太觉得她或许不会回来了。



他猜对了。



之后的第五节、第六节课,文月也都没来上课。



没有学生谈论这件事,老师也轻描淡写地忽略了文月的缺席。



对这间教室的人来说,文月彻彻底底就是空气。



除了奏太,他一个人之外。



*



放学后,窗外昏暗如同稀释过的墨汁一般。奏太一边回想起今天好像预报说傍晚会下雨,一边怀着微弱的希望走向老地方。



刚打开图书准备室的门,温暖的触感就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太好了,她在」



看到文月坐在老地方上读着『沙漠之月』,奏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文月的斜前方,而是在她旁边坐下。



然后,他注意到文月的眼眶微微泛红。



——文月同学她离开教室的时候,好像都在哭了。



奏太想起阳菜说的话,胸口一阵刺痛。



他思考着应该说些什么,然后问道。



「……没事吧?」



哗啦一声,翻书的声音响起。



「诶……」



「你看我像没事吗?」



「……不」



奏太摇了摇头。事实上,文月现在看起来也都透露着一种令人痛心的悲壮。



他感到意外。



奏太原本以为,文月的话可能会以『那种行为只是强者向弱者炫耀力量的单纯恐吓而已,就和猴子差不多所以不在意的』这样坚定的理论来保持平静。



但实际又如何呢。



她的眼里失去了光芒,背部也无力地耷拉着。



一向坚定果断且不动声色的文月,此刻看起来却是那么的脆弱。



有种一碰她就会变成沙子消失的恐惧感。



从刚才开始胸口就在隐隐作痛。



虽然大概不过是安慰而已,但奏太还是开口说道。



「在、在那之后,我给悠生说了!他也反省说自己做得过了。还说会找机会和你道歉……」



「无所谓了」



文月用绝对零度的声音打断了奏太。



就像是打心底觉得真的无所谓的样子。



奏太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于是闭上了嘴。



「人生比地狱还要地狱」



啪地一声,是书本合上的声音。



「这是留下许多名作的文豪,芥川龙之介说的」



奏太想起来——好像在某次国语课上有学过,芥川龙之介是一位在痛苦中煎熬,最终选择自杀的悲剧性作家。



「……现在的我也在考虑着同样的事情」



这句话让奏太的背后感到一阵冰凉。



文月说出的话语仿佛充满了无尽的绝望。



「我已经受够了」



她那颤抖的声音让空气都为之一震。



「我已经受够和人打交道,受够畏惧周围的目光,受够被暗地里说坏话了。我凭什么非得过这种惩罚游戏般的日子啊,我是犯了什么罪吗」



愤恨,寂寥,绝望。



文月的声音里包含着所有的负面情绪。



(果然……文月她吓得不轻……)



明明她一直默默无闻地待在教室里,结果突然就遭受威胁,被迫暴露在大家面前。



她受到的打击肯定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现在的她可能已经变得很敏感了。



正因为奏太只想到这么多。



所以他选择像往常那样露出轻率的笑容,说出的话也很不负责任。



「嘛嘛,没必要那么钻牛角尖的!虽然午休时的那件事是吓到你了,也让你受到了奇怪的关注,但悠生和大家都没有在意的,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文月你很强大的,所以肯定没……」



「我又不强大!」



文月用震耳欲聋的大声打断了奏太。



「我一点都……不强大,真的……」



她依旧注视着桌子,用近乎哭腔的声音重复道。



「……抱歉」



奏太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太过轻率,甚至都没有考虑文月的感受,便这样道了歉。



「…………」



文月没有回应。



刹那间,寂静如同冬夜的天空一般降临,接着窗户震动了起来,响起隆隆作响的声音。



(……必须要说些什么)



出于如此肤浅的动机,奏太说出了浮现在脑海中的话语。



「文月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读书啊?」



被这样问道的文月看向奏太。



疑惑的她与奏太视线交汇了。



「你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目的呢。



奏太花了一点时间思考回答。



「……因为我想知道吧」



「想知道么?」



「嗯,我想更加地了解文月你。我想知道文月你为什么会读那么多的书……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一个人读书的」



这是奏太的真心。



他很想知道,构成文月葵这个人的『读书』究竟有着怎样的根源。



他想了解她本质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不是仅仅流于表面。



文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沉思。



然后,她凝视着奏太,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抱歉,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没……」



「……第一次读书大概是在五岁左右」



文月目光回到桌子,开口说道。



然后慢慢地,她像是在挖掘记忆似的,开始讲述道。



「在我记事之前,父母就因事故去世了,然后就被经营着一家二手书店的祖父母收养。在哪里我第一次……读了书」



虽然内容从一开始就相当沉重,但文月的语气却有些淡漠,似乎和自己无关似的。



「祖父母的家和书店是合在一起的。因为是二手书店,所以每天都可以放开了看书。再者,那是个被遥远的乡村山脉所环绕的小镇,本来也就除了读书便无事可做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是小孩子的自己想要逃避失去父母的现实」



文月的口吻淡然,像是在朗读一本书。



奏太既没有进行附和,也没有点头示意。



确切地说,是他做不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孩童时代就突然经历与父母的生离死别。



这种打击和悲伤,是家人健在的奏太无法揣测的。



不顾思绪和情感都跟不上的奏太,文月继续说道。



「不过那时我才五六岁,能读的书也有限。那时候的我常常会读日本的传统绘本故事之类的书。正儿八经开始阅读大概是上小学之后吧」



文月一一回忆着,说道。



「我想你应该能猜到,上了小学的我受到了所谓的霸凌。我的性格本来就是安静且内向的,即使通过公开课或者和同学们谈论家人的话题,我也无法填补失去父母的自己与双亲健在的幸福家庭之间的差距。然后我在人际关系上就变得消极了。这样一来,被孤立的我就成为了恶霸们的绝佳玩具」



这话题依旧相当沉重,但文月却说得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被取绰号嘲笑,被拉扯头发,教科书和室内鞋被藏起,桌子上被画上涂鸦,这样的经典剧情我都经历过。当时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种事情。渐渐地,上学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我也开始经常请假了……。为我担心的祖父母虽然有向学校交涉,但因为那是个封闭的乡村学校,没法特别关注某一个孩子的个人问题」



文月以带有一丝放弃的语气继续说道。



「于是我就一直待在家里,因为很闲,就读了很多书。因为店里也有汉字练习册之类的书,我就拿它自学,一边用字典查不懂的词,一边每天读着书,真的读了很多,很多……」



文月像是在怀念似的,抚摸着手边的书。



「在阅读许多书籍之后,我渐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霸凌。你知道吗?霸凌这一行为的本质,就是在排除异类。人们对异类这种无法理解、搞不明白的东西感到恐惧,就想将它们从自己的身边排除掉。可以说是一种防御本能。就和除臭剂受欢迎的理由是它可以排除异味一样。换成人际关系的话,就是人们会认为那些拥有和自己不同特质的,比如不同个性、不同肤色、不同发色、不同家庭环境的人是异类,就想要采取行动加以排除。这就是霸凌行为的本质」



「原来,如此……」



面对能用如此少的字数就说明了成为重大社会问题的『霸凌』的机制的文月,奏太只能感叹起她的经历和词汇量。



「当我明白自己被霸凌的原因之后,心情也就不可思议地舒畅了起来。就感觉,“啊,什么啊,就因为那个啊”。然后就觉得没意思了。就像是我刚才说的,人类之所以会感到不安和恐惧,是因为自己不明白。就和害怕黑暗是因为不知道黑暗之中藏着的是什么东西一样。但是,多亏了书,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霸凌,所以不安和恐惧之类的情绪也就消失了」



这种感觉,奏太最近也体验过。



之前,当文月用语言说明了奏太总是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的原因之后,他就感觉心里的郁闷好像一扫而光了。



「但是同时……我也放弃了很多。因为我的性格和家庭环境都被认为是异类,所以怎么努力也都是徒劳。世界上有很多相关的研究成果或论文发表哦。只要人类还是社会性动物……换句话说,只要人和人发生接触,那么无论采取什么对策,霸凌也都不会消失。让霸凌消失的方法只有一种」



文月抬起头,眼神坚定。



「不被任何人束缚,不与任何人打交道,一个人生活下去」



不言而喻,文月选择了那么做。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开始上学了。我不想让祖父母担心,也觉得因为他们那些幼稚的行为就搞得自己闭门不出什么的也太愚蠢了。然后就那样毕了业,升上了附近的初中。因为是个小小的乡下初中,所以就都还是小学的那些人,因此我便继续承受着霸凌。虽然升级成了室内鞋里被塞上图钉,在厕所的隔间里被人浇水就是了……。一想到他们是因为害怕我这个异类所以才想要加以排除的,我就不可思议地忍耐住了」



文月沉稳的声调,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



「到了初中,我的阅读量变得越来越多。因为小学的时候有被书上的知识所拯救,所以就觉得只要读书就可以搞明白不懂的事情,只要读书就可以不用面对痛苦的现实。虽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比起现实世界,书里的世界要更加有趣,更加刺激。我便越陷越深,把店里的书几乎都看了个遍」



文月像是怀念似的眯起了眼睛。



「话虽如此,被打扰读书的话确实会很郁闷,我便选择来到不太容易出现霸凌这种原始行为的、智能和理性发展的都比较好的人群聚集的地方……也就是重点高中。虽然这也是从书上看到的。书上说,聪明的人想象能力也会很丰富,己所不欲便会不施于人,也大都会觉得霸凌这种幼稚的行为是很丢人的。于是,我就考上了这所县内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



就这样,时间线延续到了现在。



「高中之后我就搬出了祖父母的家,开始一个人生活。虽然也有不安,但幸运的是结果和预想的一样。即使一个人默默地读书,拒绝与他人的一切接触,也不会像小学和初中时那样霸凌。……虽然有极少数的例外」



文月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想起午休时的那件事,奏太变得有些尴尬。



「说了些……不,说了很多多余的事情呢」



文月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像是在碎碎念,但就说到这里吧」



文月看向奏太。



像是在说“这样够了吗?”。



而奏太却是不知所措。



他终于知道了文月喜欢读书的理由,终于知道了她选择独自一人的理由。



就是因为知道了,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文月。



像往常那样说些轻松话是很容易。但是,面对从文月口中说出的那些过于沉重的过去,他实在是无法说出那种轻率的话来。



(该……说些什么……)



伴随着焦躁,奏太的背上渗出了汗水。张口闭口好几次之后,他注意到文月放在大腿上的双拳在微微颤抖着。



他意识到。文月公开自己的过去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



一想到对方是如此地信任自己,话语就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



「谢谢你能告诉我。怎么说呢,那个,我不太会说话……总之,你经历了很多艰苦的事情啊」



「或许……是很艰苦呢。不过,我有书」



文月这么说道,小心翼翼地抚摸起手边的书。



(……这样)



从文月说过的话中,奏太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文月她总是很冷静,知识渊博到让人觉得没有什么是她不明白的,无论面对多么困难的情况,她都能从庞大的知识之泉中找到正确的应对方法。



所以奏太才觉得文月很强大。



但是他错了。



事实是,正因为她很弱小,所以才会用大量的知识进行武装,以保护自己。



——我只是因为在书店有书的包围所以没事。成千上万册的书给了我勇气,创造了让我可以与他人对视交谈的奇迹。



奏太想起文月曾经说过的话。



对她来说,书既是保护自己的盾牌,也是自己心灵的依靠。



「真的抱歉。我明明完全不知道文月你的事情……就擅自认为你很强大,还说那种事没什么大不了……」



「你不用担心的。是我自己表现出强大的样子的」



文月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滴滴答答,从天而降的水珠敲打起窗户。



不一会儿,哗啦啦的大雨声就响了起来。



「我今天久违地承受了来自他人的恶意……这让我再次认识到,果然自己还是那么脆弱」



文月一边寂寞地说着,一边轻轻地用刘海遮住了眼睛。



「我不剪刘海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感到害怕。我害怕得害怕得不得了。为什么大家都能一脸平静地和人说话呢?为什么大家都能直视对方的眼睛呢?莫非大家都是超能力者吗?意义不明。理解不能。因为无法理解,所以才会害怕。与其经受这种可怕的事情,我还不如……」



这么说的文月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意志。



「我还不如一直一个人就好」



这句话蕴含着文月坚定的决心。



奏太感到背脊一阵战栗。



他意识到如果现在不否定那句话的话,文月可能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那、那种事情不行的!一个人就好什么的……」



「为什么不行?」



「你说为什么……」



因为人就是会和其他人一起行动,这是常识。



常识?什么是常识?



爱因斯坦也说过,常识不过是偏见的集合。



这也是文月教给自己的。



也就是说,这并不能成为否定文月想要独处的心情的证据。



「我之前也说过的。在现代,你想一个人,就可以一个人。捷克作家弗朗茨·卡夫卡也说过,只要孤身一人,就能万事大吉」



奏太意识到了,自己没有办法否定文月的意愿。



如果给出的理由不合逻辑,她是不会接受的。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奏太已经深刻理解到了这一点。



面对因语塞而狼狈不堪的奏太,文月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清水君你不用在意的。我也只是回到原本的状态而已」



「原本的,状态……?」



不顾猜不透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的奏太,文月站了起来。



「和我这种异类牵扯上关系也没什么好事」



那笑容里带有些许的忧愁。然后她将『沙漠之月』装进包里。



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落寞。



文月拿起书包,不理会呆住的奏太,把手搭在了门上。



「永别了」(注:考虑到这部分剧情,修正了前面彩插处的翻译)



最后这么一句之后,文月就离开了图书准备室。



只剩下奏太和凄凉地回响着的雨声。



在那天之后——文月就再也没来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