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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狼的摇篮(2 / 2)




只要是能够帮助自己前进的人,商人们当然会想体贴对方。



那么,芙洛儿是否也抱持一样的态度呢?



这天,她也像前几天一样在商行讨论出多项结论,并一边开玩笑地讨价还价完情报费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在她准备从城镇郊区,横越通往港口的马路时──



遇见了密尔顿。密尔顿明明藏不住倦容,表情却显得生气勃勃地牵著马儿走路。当下芙洛儿脑中只浮现一个想法。



彼此同心协力让利益发挥到最大,再对分利益的动作,并非只是为了让彼此能够赚钱买明天的粮食。



密尔顿说过自己想赚钱,是为了让赶他出家门的家族刮目相看。



可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劳心费力,最后还有多余精力展露清新笑容吗?



密尔顿一定也是抱著同样的心态。



因为有所期待。



期待在生意之路前方、在以自己的双脚前进的道路前方,看见某种存在。



如果密尔顿的心态真是如此,芙洛儿这时不需要打招呼,也不需要说慰劳话语。



她站到筋疲力尽、感觉就快倒在床上睡著的密尔顿面前这么说:



「我想跟你讨论采买服装的事情。」



听到芙洛儿所说的话语后,虽然变化得缓慢,但密尔顿原本显得惊讶的表情,逐渐化为无敌的笑脸。



芙洛儿提供自家作为讨论采买事宜的场地。



因为家里有贝托菈在,她从屋顶的接缝位置,到老鼠逃跑的洞口位置都确实掌握,所以不需要担心计画遭人窃听。



而且,欧拉也在只隔著一道墙的隔壁房间。



就算没有缠上头巾,只要有这份安心感,就像得到了一百人的助力。



「我已经跟商行说好让我代理采买。」



「你跟目前往来的商行说过要开始做新生意的事情了吗?」



「说了。所以,我必须在最后帮他们赚一大笔利润。」



「这就是你晚回的原因?」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显得疲惫地笑了。



「是的。所以,暂时不能再去那个家族拜访了。我不是去那边强迫推销商品回来的喔。因为连园丁的学徒都跟我买了衣服,除非有人突然变胖,否则应该有好一段时间不需要添购衣服吧。」



密尔顿准备出发当时,马匹上装了二十件不知什么服装。



就算那只是二十件普通的围裙,而每名佣人都分到一件,也会多出来才对。



密尔顿肯定推销得很辛苦。



不过,这证明了密尔顿的销售技术高超。



芙洛儿心想,这次的交易绝对不会亏损。



「那这样,就算我们接下来采买衣服来销售时遇到最惨状况,只要你死命地推销,就不会亏损,是吗?」



密尔顿用手摸著下巴,与一个星期前相比,他手上的乾燥裂痕变多了。



他的下巴也冒出了短短胡须,看起来颇有威严。



「没错。不过……」



「嗯?」



芙洛儿反问的同时,密尔顿看向了天花板。



天花板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老鼠从屋梁上跑过。



「不过,我真的曾经不怕死地拚命工作过。希望不要变成那样才好。」



密尔顿没有看著芙洛儿,而是一边看向老鼠,一边说道。



芙洛儿一边努力不让情绪显现在脸上,一边猜测著密尔顿所说的「那样」是指什么。



密尔顿所说的「那样」应该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自己一路不怕死地拚命推销的事实,另一个是指像在屋里到处跑动的老鼠一样。



「芙洛儿小姐,你应该会担心一些事情吧。」



「咦?」



芙洛儿不禁反问道。



欧拉事前提出的吩咐事项当中,有一项是不明白时必须保持沉默地一边思考,一边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不明白时如果立刻反问回去,只会无益地让对方变得有利。



所以,当密尔顿发出「嘻」的一声笑出来的瞬间,芙洛儿不禁以为密尔顿是在取笑她做出这般举动。



直到有人开口说话后,芙洛儿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而这个人当然是密尔顿。



「负债,我曾经有过负债。」



「负债。」



芙洛儿没有以疑问句回答。



对于这个字眼,芙洛儿根本不需要反问也耳熟能详。



「是的,当初其实是另一家商行看中我的能力。不过,那家商行知道我的立场,所以抓住我这个弱点利用我。就在我遭受无情对待的时候,目前合作的这家商行借给了我能够暂时不愁吃穿以及住处的资金。我虽然觉得幸运,但并不感谢对方。」



听到密尔顿如谜题般的话语,芙洛儿脑中立刻浮现了答案。



密尔顿只在嘴角浮现如粗俗佣兵般的笑容,然后沉稳地滔滔描述起往事:



「劳动是值得尊敬的行为。然而,人们如果白天劳动,晚上就必须睡觉。这是神明定下的世间真理。明明这样,却有人不管是神圣的日子还是欢喜的日子,甚至悲叹的日子,都不分昼夜地不停劳动。要不是借了恶魔的力量,这种事情根本做不来。」



这是出名的传教话语。



芙洛儿知道最后一句。



「其名为高利贷。」



对现在的密尔顿来说,能够暂时不愁吃穿及住处的资金,肯定是一笔毫无价值可言的小金额。



然而,如果对方是贪婪的商人,这笔资金的利息肯定是短短期间就理所当然要十成、二十成的利率。



芙洛儿的前夫因资金周转不灵而连日连夜向人借钱,最后终于把戴著三角高帽、满脸胡须的高利贷请到宅邸来时,那些高利贷口中说出的利息半年就要本金七倍的金额。



密尔顿之所以会说必须在最后赚到一大笔利润,或许是如果他要还债,必须有一笔数字不小的金额。



负债的枷锁比绑在狗脖子上的项圈更加强固。



而且,负债一旦解除,双方就此无恩也无仇。



思考到这里,芙洛儿有所察觉地再次凝视著密尔顿的眼睛后,不禁感到惊讶。



因为她看见原本像在表演小小余兴节目般,描述著出名传教话语的密尔顿眼神,不知不觉中变得非常平稳。



看见密尔顿那诚实的目光,会让人觉得他如果表示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如果表示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如果表示会保护你,就一定会保护你。



芙洛儿瞬间说不出话来。



原因是,曾经因为负债而吃苦的密尔顿,竟然打算再次负债。



「如果……」



说著,芙洛儿因为太紧张而抬高下巴,话也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密尔顿轻柔地闭上眼睛,静静地反问说:「如果?」



「如果我说要收利息,你怎么打算?」



就算没有身处生意界,每个人也都知道金钱就是力量。



离开宅邸后,芙洛儿之所以没有遭遇悲惨命运,并不是因为有欧拉或贝托菈陪伴。



而是因为芙洛儿为了对前夫做出小小报复,从前夫荷包一点一点地偷拿货币。



在赚钱能力方面,芙洛儿根本无法与密尔顿相提并论。



然而,在力量关系上,芙洛儿则处于优势。



在宅邸时,芙洛儿连衣服也不会自己穿,甚至没有发薪水给佣人;这样的她空有贵族称号,事实上就像个被佣人照料一切的小孩。



密尔顿抬高脸,缓缓说:



「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唔。」



芙洛儿试图伪装冷静,但失败了。



她知道自己脸红了起来,但事到如今就是低下头,也为时已晚。



即便如此,芙洛儿还是别开视线,先咳了一声后,开口说:



「一、一旦牵扯上损益,人就会改变。你、你应该知道这道理吧?」



这是芙洛儿向欧拉学来的话。



不过,在这样的状况下,芙洛儿之所以说得出话来,是因为那是向别人学来的话语。



如果试图自己思考话语,对于密尔顿的心意一定会掩盖了她的思绪。



「是的,我当然知道。所以,在牵扯上损益的瞬间,能够看见人们的真心话。还有……」



密尔顿笑著接续说:



「你没有打算收利息。我已经确认了你的真心话。我很肯定,就算你现在戴著头巾,想必也看得出来。」



芙洛儿清楚知道密尔顿没把她当成一个商人,而是当成贵族女孩看待。



照理说,芙洛儿这时应该要生气,并且设法反击回去。



然而,她却是觉得舒服得甚至让人讨厌、让人想哭。



这种感觉就像搔抓被雪地反射的阳光晒伤的部位一样,让人觉得舒服又难耐。



芙洛儿一副表示投降的模样,从喉咙深处挤出话语:



「我……不会收利息,因为已经约定好利益折半。」



为了至少能够保有面子,芙洛儿简短地补上一句说:



「商人必须遵守约定。」



然而,密尔顿没有放过她。



「我们并没有签书面合约。」



芙洛儿知道密尔顿是「你想收利息的话,还来得及」的意思,但事到如今怎么可能签书面合约。



如同芙洛儿一项一项地排除不安因素,密尔顿也以他的方式在排除自己的不安因素。



看见芙洛儿摇了摇头,密尔顿虽然没有变化表情,但忽然放松身体力量让自己靠在椅背上。



密尔顿那模样不像在演戏。



这时芙洛儿才发现原来密尔顿也感到紧张。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讨论具体内容了吗?」



密尔顿在两人之间丢出了这句话。



不愧是密尔顿,就算被赶出了家门,仍旧拥有贵族男子的风范。



在互斗刚刚结束的懒散气氛中,他确实把对话拉回主题。



「我也是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应该值得信任。」



事实上,芙洛儿确实排除了心中的疑虑。



密尔顿说出最合理的判断,并愿意来到这里。



接下来只要采买衣服来销售就好了。



「那么,方便开始讨论服装种类和数量吗?」



「麻烦了。」



芙洛儿点点头后,明确地说道。



晚餐时间。



固定成员围绕在餐桌旁,包括了芙洛儿、贝托菈,还有欧拉。



虽然芙洛儿邀请了密尔顿留下来吃晚餐,但密尔顿态度坚定地拒绝了。



不过,芙洛儿仔细一想,才想起密尔顿运送服装去销售,回来后便直接来到芙洛儿住处讨论合约事宜。



比起吃饭,密尔顿或许更想要休息。



芙洛儿一边这么想著,一边等待欧拉确认密尔顿提议的服装种类、颜色和花样,以及产地和数量。



「嗯。」



看完所有内容后,欧拉一开口就是先发出这般叹息声。



或许是毕竟年岁已高,欧拉闭上眼睛让身体缓缓往椅背靠,然后缓慢且用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虽然内心感到些许不安,但看见欧拉额头上没有堆起皱纹,芙洛儿猜测著提议内容应该不是太差。



「不愧是这方面的高手。」



只是,芙洛儿没想到欧拉竟然会说出这般夸奖话语。



「内容不差吗?」



「是的,甚至应该说内容很不错。虽说贵族大人们的喜好很容易改变,但一些应该有的基本款式不会改变。像这内容也提议得很好,这个现代风格的亮丽花样薄布料,确实掌握到了来自远方国家的自信商品。接下来就看那位先生的口才好不好了……」



「关于这点,我已经见识过了。」



看见芙洛儿带著自嘲意味地说道,欧拉露出正经表情,然后轻轻咳了一声说:



「那么下一点,关于与波斯顿家少爷之间的金钱关系的合约书。」



「……还有什么不妥吗?」



芙洛儿显得不悦地反问道,但应该说她有一半是带著难以置信的心情。



针对与密尔顿之间的金钱借贷与利益关系,芙洛儿先整理出约定内容,再由欧拉以绝不遗漏一滴利益的犀利目光检查过一遍,并大幅度地做了修改。



而且,不仅针对约定内容,连文章语法也彻底做了修改。修改内容包括了迂回说法,也使用了平常绝对不会使用的单字来形容同一件事情。修改当时芙洛儿不禁有种回到小时候在学习单字拼法的错觉,而实际上只要文字稍微写得潦草了一些,欧拉就会叹口气,同时把贝托菈叫来。



芙洛儿每次要重写,拿著昂贵纸张前来的贝托菈脸上,就会多出一条皱纹。



「不管注意多少遍,永远不嫌多。因为这份合约书要是有什么内容不全的地方,辛苦赚得的利益有可能全被人拿走。」



欧拉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生意界待了几十年,既然他会这么说,就表示或许真是如此。



然而,芙洛儿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说:「就算是这样,也要有个限度才对。」



再说,签合约的对象是密尔顿。



密尔顿并非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商人,他原本生活在会以家族名誉与自尊做出承诺的世界。



如果让密尔顿知道签合约前,这方是如此充满猜疑地写下合约书,说不定会打坏了心情。



芙洛儿暗自心想如果换成是自己,一定会因此打坏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这般心声,欧拉摆出阅读文字的惯用姿势让身体往后退,拉远与纸张的距离后,一边眯起眼睛,一边读出内容:



「以神之名,由芙洛儿.冯.伊塔詹托.玛莉叶.波伦提出,给敬爱且诚实之密尔顿.波斯特。两人在神之旨意下相遇,共同协议经由琼斯商行采买毛织物、麻织物、银制饰品,采买费用由波伦全额负担,但采买费用之五成金额视为波斯特之贷款。此贷款可依采买商品之销货收入抵销。针对此贷款,波伦不收取利息,利益则由两人对分。所有采买商品皆视为波伦所有。最后,愿神庇佑。」



滔滔读出合约内容后,欧拉还是不肯从纸张上挪开视线。



明明已经多次构思过文章,也仔细斟酌过使用单字,才好不容易写出这合约内容,欧拉却仍然直盯著合约内容看。



不过,芙洛儿大概猜得出欧拉接下来会说什么。



「关于波斯特家少爷的贷款。」



芙洛儿没想到自己的猜测如此准确,带著抗议意味地伸手拿起面包。



「五成就好。」



芙洛儿的回答简短且坚定。



虽然欧拉直直凝视著芙洛儿,但芙洛儿没有打算让步。



合约书里针对贷款部分的约定重点在于,当密尔顿估算错误,以低于采买金额的价格卖出商品时,芙洛儿必须负担损失到什么程度。



以欧拉的观点来说,理所当然要收取十成以上的利息,如果是精打细算的商人,更会若无其事地提示十五成或二十成的数字。教会以「借钱回礼」的说法,心不甘情不愿地表示认同的利息,一年大概在两成到三成的范围,所以尽管收取十五成或二十成的利息显得太过分,以从采买到卖出就是花上好几年也不足为奇的交易来说,十五成或二十成的利息已算是低于标准太多的数字。



利益对分之外,密尔顿负担的部分还只有采买费用的五成;听到这般从不曾听过、如神明大发慈悲般的条件,欧拉愤怒地瞪大了眼睛。



即便如此,芙洛儿还是认为只要收取五成利息就好。



虽然芙洛儿一方面是因为信任密尔顿,但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芙洛儿只有少许资金但没有力量,相对地密尔顿却拥有强大力量。如同只因为芙洛儿出身于贵族,所以贝托菈和欧拉会向她低头般,芙洛儿难以忍受只因为有钱,而让密尔顿向她低头。



密尔顿借力量给芙洛儿,相对地芙洛儿也负担风险。她觉得这样的关系才能够与密尔顿站在对等地位,否则就太卑鄙了。



不,不止卑鄙,芙洛儿甚至觉得卑劣。



芙洛儿的前夫正是卑劣的化身,而他也招来了许多不幸。不需要这么做,也能够拚命追求利益才对。



芙洛儿一直抱持这样的想法。



或许这样的想法太天真。



但是,如果找到真的值得相信的对象,就不会是太天真的想法。



芙洛儿向欧拉这么做了说明,也以「她本来就没打算让自己亏损,所以这个约定不会有任何问题才对」为理由说服欧拉。



原本一直凝视著芙洛儿的欧拉闭上眼睛,然后用力叹了口气。



欧拉让步了。



芙洛儿也放松肩膀的力量,并恢复了笑脸。



「那么,我没有其他该说的话了。接下来能做的,就只有祈求神明让交易顺利进行而已。」



收拾好纸束后,欧拉伸手拿起小麦面包,那是贝托菈以她不变的才华便宜买来的小麦面包。



「就算没有向神明祈求,也一定会顺利进行。」



有了欧拉的保证,加上亲眼见识过密尔顿的流利口才,根本就不需要祈求神明。



这么想著的芙洛儿心情大好地拿起汤匙准备喝汤时,听到欧拉又咳了一声。



「请您不要掉以轻心,做生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就算我们没做任何坏事,也可能因为,好比说,货物因为船只遇难而无法送达,或一切平安地把服装采买进来,却在准备前往销售的途中被山贼抢去。」



欧拉的话语毫不留情地往芙洛儿身上泼冷水。



她脸上顿时从笑脸转为不悦表情喝著汤,而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欧拉的话语确实指出了重点。



欧拉指出的可能性确实不容忽视,也不应该忽视。



话虽这么说,如果一直害怕发生这些可能性,不就什么事情都无法进行了吗?



「不过,顾虑风险是幕后人员的工作。如果大小姐也像我这样烦恼东又烦恼西,原本能够顺利进行的事情也会进行不了。」



芙洛儿不禁觉得喝不出汤的味道,因为她知道欧拉是顾虑到她的感受才这么说。



对于欧拉指出重点的话语,虽然听了会生气,但芙洛儿知道欧拉指出的重点完全正确,也知道自己如果对欧拉摆臭脸,根本是搞错了对象。



不过,她抬起头一看,发现欧拉目光看向远方,并露出苦笑。



芙洛儿非常清楚欧拉露出这般表情时,在视线前方看见了什么。



在欧拉视线前方的是芙洛儿的前夫,也就是欧拉的前老板。



「我的前老板也是一位不顾后果行动的人。不对,他确实以他的方式做过彻底计算,并且看见了我们这种人根本看不见的什么存在……毕竟事实上,我的担忧不知道有多少次最后都只是我庸人自扰。世上确实有所谓的天才,但站在前头勇往直前的人,与跟随在这些人后方才能够发挥才华的人之间,有著某种明显的差距。就这点来说,大小姐算是属于……」



欧拉把视线从遥远的过往记忆,拉回眼前的芙洛儿,然后接续说:



「前者吧。」



欧拉时而会说出捉弄人或开玩笑的话语,但这次不是。



芙洛儿放下汤匙,擦了擦嘴巴后,为了掩饰难为情而露出腼腆笑容。



「被人当面这么说,还真有些难为情。而且,你这样说我,小心我会得寸进尺。」



「既然您有这般自觉,就没什么好担心了。顾虑风险是我的工作,提醒您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当然了,还有贝托菈也会在旁边提醒您。」



贝托菈像个佣人的典范,表现出对主人们的对话完全不感兴趣的态度。



与其说不感兴趣,贝托菈肯定纯粹是被等会儿要做的家事占满了思绪。



住在宅邸时,各种家事是由多名佣人分担,但来到这里后,贝托菈必须一手包办所有家事。



贝托菈听到欧拉的话语而回过神来后,脸颊微微泛红地深深低下头。她肯定以为自己挨了骂。



「让我第二痛苦的事情,是挨贝托菈的骂。」



芙洛儿一边轻轻笑笑,一边看著贝托菈说道,她看见贝托菈一副不知道怎么了的模样。



「那么,最痛苦的事情呢?」



然后,芙洛儿这么回答欧拉的询问:



「最痛苦的事情,是把贝托菈惹哭。」



尽管惊讶地瞪大双眼,贝托菈似乎还是大概理解了自己被放在什么话题上讨论。她用手按住泛红的脸颊说:「请别开我玩笑了。」



以可靠程度来说,贝托菈的表现比芙洛儿成熟好几倍,芙洛儿却因为觉得贝托菈可爱,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来,好像没有我出场的机会。」



「说不定你会出现在最高兴的事情中喔。」



老商人一副表示投降的模样举高手说:



「愿神庇佑!」



夜色静静地逐渐加深。



船只往来频繁。



昨天才刚长途跋涉驶进港口,只稍稍做了修补及补给工作后,明天就急著出航,可见其往来之频繁。



不仅如此,能够为船员及船只祈祷安全的圣职者人数也相当有限。



如果没赶上这班船,下次必须隔一个月以上才能够再做生意;像这类的情形,似乎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与密尔顿讨论完事情只隔了一天,芙洛儿便在今天正午刚过的时间,与密尔顿一同坐在琼斯商行的书桌前。



不过,代表商行签约的汉斯并不在现场。



透过汉斯与商行签约之前,芙洛儿与密尔顿之间必须先签订另一份合约。



「你看一下这个。」



那是事前请欧拉检查过,谨慎地连文章语法也做了修改的合约。



除非密尔顿是跑腿的小伙子,否则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



贵族之间如果签订合约,不是被解读成不信任对方,就可能被解读成在侮辱对方。



芙洛儿不禁觉得心脏揪了一下,而她知道一定不是自己多心。



密尔顿接过芙洛儿递出的纸张后,忽然抬起头看向芙洛儿。芙洛儿缩起肩膀,脑中闪过密尔顿生气的模样。



然而,别说是生气,密尔顿甚至露出感到安心的表情笑了出来。



「这样我就能够安心了。」



因为掌握不到密尔顿的意思,芙洛儿竟然少根筋地反问说:



「安……心?」



「是的。我本来在想,你该不会真的只打算做口头上的约定……我当然不是不信任你。因为是你要把比性命更重要的资金借给我。这么重要的钱如果只是靠著口头上的约定借给我……」



密尔顿拍了一下插在腰上的短剑,以开玩笑的口吻接续说:



「我就必须像骑士一样拚命。」



听到密尔顿的话语后,芙洛儿才忽然明白密尔顿的心态。



有别于贵族与骑士之间的关系,做生意时必须把彼此的责任明确化,再讨论利益与损失。



即使这方给予对方无限信任,对方也可能只会带来极少利益给这方。



那利益少得甚至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所谓的生意,并非因为给予很大的信任,就一定能够得到与其相称的回礼。



如果是骑士,能够拚了命去做。



商人就不行了。



「不过,我当然也会觉得很开心。没有一个商人被人信任,还会不开心。而且,看到这个数字……我又得不顾一切地拚命了。」



密尔顿明明不过是说出交易上的数字,芙洛儿却不禁脸颊微微泛红。



信任对方的程度就算被直接解读成好感,也没什么好奇怪。



不过,这里是商行的一间小房间。



芙洛儿挑选字眼开口说:



「我听上过战场好几次的老骑士说过,当战场上没有一丝不安时,就能够发挥所有力量。」



「而且,信赖也能够消除不安。」



密尔顿只让目光扫过纸张一遍后,便在纸张最后签了名。



这份合约的条件虽好,但视状况而定,密尔顿也可能负债。



「那么,接下来应该换我来帮你消除不安。我会卯足劲地卖东西。」



芙洛儿曾听过前夫在房间里怒吼时说出这样的字眼。



给我卯足劲地卖东西!卯足劲地买东西!



芙洛儿现在不再觉得这样的字眼显得低俗。



这字眼听起来就像战场上轰隆响起的马蹄声。



「那么,开始采买的工作吧。」



芙洛儿接在密尔顿之后签了名后,敲响书桌上的小铃铛,把汉斯叫回了房间。



「鲁比克生产的各色薄毛织物,所有款式共二十二件。由伊林的工匠公会编织染色,并且盖了印的麻织物缝制出来的各色衣服共二十件。还有,四件克娃福尔的银制饰品……」



汉斯一项一项缓缓读出由密尔顿列出、芙洛儿写在纸上的商品目录。



因为汉斯依旧是面无表情,所以完全看不出他对这份商品目录抱有什么样的感想。



但不知为何,芙洛儿就是觉得汉斯应该抱有好感。



不过,不管汉斯的感想如何,芙洛儿两人纯粹是透过汉斯服务的商行采买商品而已,就算商品再怎么离奇,也不会有问题。



汉斯重新看过一遍写在目录上的商品与数量,以及颜色或价格等细节后,先揉了揉眉头,再看向密尔顿说:



「我不确定能不能凑到二十件鲁比克生产的商品。鲁比克生产的毛织物现在非常受欢迎。产能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但工匠们抓住我们的弱点,正打算涨价。应该只能够入手十到十五件吧。如果两位不惜成本也要搜购到的话,我就照著这个数量下单。」



当然了,购买金额越大,汉斯他们这些负责仲介的商行就能够得到越大的利益。



而且,商品来源是在无法立刻确认状况的对岸,所以根本无法得知汉斯的发言是真是假。



然而,密尔顿毫不迟疑地当场回答说:



「价格不能改。请在这个价格买得到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搜购商品。」



「我明白了。」



汉斯直接在纸上写下注意事项后,接著讨论下一种商品。



「关于伊林的商品,如果是这个颜色应该没问题吧。就算加上公会的盖印费,我想这价格也采买得到。至于克娃福尔的银制饰品……任何一家工作坊做的饰品都可以吗?」



「无所谓。不过,我要镶上珍珠和珊瑚的东西。」



听到密尔顿的回答,汉斯第一次露出扬起一边眉毛的表情。



「原来如此……那地方的琥珀已经不流行了啊。」



「我没这么说。」



两人别有含意的互动看起来像在互斗,又像是很要好的样子。



芙洛儿不禁有种近似疏远感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她的交涉技术不足,这种感觉更像小时候男孩们在她面前低声说著男孩才懂的秘密。



「我明白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采买这些商品回来。那么,请两位在这里签名。」



汉斯发出「咚」的一声把商品目录放在书桌上,并指向纸张下方的位置。



这动作的意思是要以商品目录取代合约书。



看见密尔顿看向自己,芙洛儿轻轻点了点头。



密尔顿接过羽毛笔先签上名字后,起身让座给芙洛儿。



「请再确认一次商品名称。」



汉斯一边在书桌旁等候,一边简短地说道。



毕竟是采买来自对岸的商品,发现内容有误时想要挽救并非那么容易。尤其是描述颜色有很多拼法相似的单字,万一拼写错了,那可是大事一桩。



所以,在记载了商品及注意事项的纸张上签名,能够为芙洛儿两人形成一道防卫线,也能够为汉斯他们形成一道防卫线。



没有什么事情比跟人争论个没完没了更丢脸了。



一直以来芙洛儿只是让自己记住欧拉这句话,而现在她能够慢慢体会出这句话的意思。



「这样就可以了吗?」



芙洛儿花了一会儿时间不知确认过几遍后,签下了芙洛儿.波伦之名。



汉斯看了芙洛儿签下的名字后,瞥了芙洛儿一眼。



虽然在汉斯面无表情的假面具下看见少许惊讶神色,但芙洛儿也装出不知情的样子。



「可以。那么,最后由我来签名。在神之名下……」



虽然密尔顿和芙洛儿也很习惯使用羽毛笔,但汉斯使用羽毛笔的熟练程度与两人有著明显区隔。



汉斯明明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著在书桌上的纸张签名,其笔锋字体却比现场任何人都来得稳健且优雅。为了证明是三人签订的证书,汉斯在名字下方写下向神明宣誓的固定句型。



而且,汉斯签名时的笔锋显得优雅,但写下向神明宣誓的宣言时,笔锋却变得庄严。



或许汉斯懂得写出多种笔迹也说不定。



商人们的多才多艺程度实在令人惊讶。



「那么,这样本商行就与两位完成了代替两位采买这些商品的签约动作。愿神庇佑我们!」



一直以来,芙洛儿都是在欧拉的帮助下做生意,而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与人签订书面合约。



汉斯说出这番话后,芙洛儿与密尔顿签下名字的纸张,将决定两人的命运。这让芙洛儿不禁有种彷佛不小心走入回不了头的道路、近似后悔的感觉。



即便如此,芙洛儿还是缓缓地吸气,再吐气。



此刻的紧张感让芙洛儿觉得舒服。



「拜托您了。」



密尔顿伸出手与汉斯握手。



然后,汉斯朝向芙洛儿伸出了手。芙洛儿虽然感到惊讶,但也坦率地感到高兴。她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觉得自己总算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



「采买动作差不多要花上两星期左右的时间吧。」



「这么快?」



芙洛儿这么询问后,汉斯一边轻轻笑笑,一边点了点头说:



「如果必须去到每个城镇一项一项采买这些商品,确实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够采买齐全。不过,这上面列出来的商品之所以这么受欢迎,是因为也很容易采买。以这些商品的容易采买程度来说,只要找出聚集来自各地的大量商品、被视为贸易要塞的城镇,就一定找得到。所以,我才会说两星期。当然了,如果船只延迟,就没办法这么快了。」



等待墨水乾了后,汉斯小心翼翼地卷起签了名的纸张,并收进书桌的抽屉里。



虽然感到讶异,但芙洛儿心想,或许透过商行交易就是这么回事吧。



重要的是,列在纸上的内容没有任何会被人利用之处。商行只要照著纸张所记载的商品采买就好了,而且如果没有采买,也能够提出抗议。



这么改变想法后,芙洛儿看向排列在墙壁上的架子,以掩饰自己的注意目光。



想到放在房间架子上的无数纸张,一定也是像这样把某人与某人的交易化为文字,芙洛儿不禁感慨万千。



芙洛儿只是让目光稍微扫过架子,就看得出纸张数量惊人。



思考著不知道世上到底有多少交易被进行,她不禁有种晕眩的感觉。



「但愿一切能够进行得顺利。」



听到汉斯看似无意说出的话语,芙洛儿与密尔顿不约而同地以笑脸点了点头。



芙洛儿来到在汉斯介绍下,第一次与密尔顿见面的立食酒吧,与密尔顿举杯预祝生意成功。



早上时间港口为了将货物经由陆路往城外运送而忙成一团。过了中午,就变成忙著从船上卸货到港口。来到黄昏时分后,则忙于把集中到港口的大量货物装上船。



然后,船只会在隔天一大早驶出港口。



几十年来,港口一直不厌其烦地重复著这般作业。



芙洛儿今天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能够融入在这股巨流之中,喝下啤酒后,不禁觉得胸口一阵沁凉。



虽然芙洛儿的话变少,但密尔顿没有询问她怎么了。



密尔顿只是在对面静静地微笑著。



采买服装来销售。只要销售服装的利益够多,就算利益对分,也能够分到两成采买金额的利益。这金额有多大,只要写下数字计算一下就知道。第一次赚得两成利益。下一次能够赚得的利益,是采买金额加上这两成利益的两成金额。只要这么反覆下去,第四次就能够赚得两倍,第九次就能够赚得五倍的利益。假设采买作业能够在两星期完成,再花上一星期销售,一年能够进行约十七次交易。



想到做了十七次交易后赚到的利益,芙洛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她想起自己像个小孩子热衷于游戏一样,不停写出计算利益的数字。



一年后,利益会变成本钱的二十二倍。



现在芙洛儿能够理解商人们,怎么有办法赚到根本不把贵族放在眼里的利益。商人们肯定每年都赚得到这么多的利益。要是她说出「做生意真是太容易了」这种话,欧拉肯定又会愤怒地瞪大眼睛。



不过,这笔生意的展望极佳,让芙洛儿忍不住想要说出这样的话。她心想,世上真的存在著美好的相遇。



芙洛儿以比平常快上些许的速度喝光了第一杯酒。虽然芙洛儿的酒量不是那么好,但现在要她喝多少,她都喝得下。



「小心兴奋过了头,会不小心掉进别人设下的陷阱喔。」



密尔顿好不容易开口说话,却是说出这般话语,可见芙洛儿有多么兴奋。密尔顿说出这句话时,芙洛儿正好刚刚加点了第二杯酒,她显得难为情地放下朝向店老板举高的手。



如果这句话是从欧拉口中说出,芙洛儿肯定会不高兴,但现在她脸上浮现了腼腆笑容。



「不过,虽然我这么说,昨晚我自己也是在半夜醒来,然后赖著烛光在思考利润。」



「你是说第一次赚两成,第四次就变成两倍?」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露出惊讶的表情。



然后,密尔顿笑了笑,并立刻喝了口酒来掩饰惊讶。



「这当然也算过,但是我没去想过事情会发展得这么顺利。」



「你的意思是……琼斯商行会使坏心眼?还是负债的部分让你挂心?」



密尔顿先眺望在港口不停忙碌劳动著的工人们,然后看向芙洛儿说:



「也有可能得不到你的信任。」



「……那,我会把这点也加上。」



芙洛儿心想,如果不是在这般喧嚣之中,感觉一定会更好。



然而,正因为芙洛儿与密尔顿两人一同堕落到这种地方,才有今天的互动。



「或许是我自己单方面的想法,我总觉得商行是更卑鄙的地方。」



这次与上回不同,桌上不再只有豆子,还多了烤羊肉。密尔顿带著自嘲意味地笑笑后,用刀子刺起羊肉。



「经常有人会批评……说商行那些人只要能够赚到钱,似乎怎样都好。」



「……有时候他们也会让人觉得不爽。」



上次见面时,密尔顿为了掩饰苦笑而咬了豆子。



而羊肉似乎没有这样的功效。



「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以为他们会提出更麻烦的条件,像是酌收贵得惊人的手续费,或故意在合约上挑毛病之类的。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乾脆。像琼斯商行规模这么大的商行,或许不得不注重体面吧。」



「如果是这样,生意做起来就会更轻松,是这意思吗?」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微微倾著头。



他的举动不是在否定,也不是感到疑问。



而是不讨厌听到这种发言。



「当然了,你给我的条件更是好到让人无法相信。」



听到密尔顿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芙洛儿做作地别过脸去。



两人互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一副忍不住的模样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然后,如涟漪般笑过一阵又一阵后,总能够让人觉得心灵受到洗涤。



「以后请多多指教。」



说著,密尔顿伸出了手。



芙洛儿当然知道密尔顿口中的「以后」,并非只指这次的交易。



虽然听见欧拉的忠告在耳边响起,芙洛儿还是认为正因为这是一场美好的相遇,所以更应该好好珍惜。努力赚钱,越赚越多,最后……



而且,想要知道商人们所追求,并期待看见的尽头到底有什么存在,比起独自寻求,不如两人一同寻求肯定会愉快得多。以一同寻求的伴侣来说,密尔顿算是不错的人选。



虽然芙洛儿根本不记得了,但她与密尔顿真正第一次见面是在晚餐会上。这次跟在晚餐会上不同,芙洛儿牢牢握住了密尔顿伸出的手。



以前,虽然芙洛儿只是轻轻触碰对方的手而已,回到家时却握得手都疼了。



不过,现在她不会再随随便便与人握手了。



芙洛儿只与能够信任的对象,以及能够让她赚钱的对象握手。既然如此,她当然要牢牢用力握紧密尔顿的手。



离开宅邸后第一次靠自己的双脚走路时,芙洛儿惊讶地发现地面竟是如此坚硬,而这次也一样。第一次用力与人握手后,她才发现对方的手有种难以形容的硬实感。



密尔顿脸上一直挂著淡淡的微笑,直直凝视著芙洛儿。虽然芙洛儿也凝视著密尔顿,但这里并非铺上白布的餐桌。花了足够时间握手后,芙洛儿咧嘴一笑,并把视线移向酒杯。



「商人一定会这么做。」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没忘记装出感到可惜的模样。



芙洛儿心想,他一定会是个好搭档。



看见他举高酒杯,芙洛儿也举起酒杯敲响对方的酒杯。



这天晚上,芙洛儿趁著用餐时向欧拉报告签约过程。



芙洛儿说明了大约需要花费多久的采买时间、汉斯提示的手续费,也没忘记补充说明汉斯无意说出的感想。



欧拉一直闭著眼睛聆听,最后睁开眼睛,并缓缓展露笑脸说:



「但愿一切能够进行得顺利。」



听到欧拉说出与汉斯一模一样的发言,令芙洛儿忍不住笑了出来。芙洛儿心想,似乎累积了某程度经验的商人都很喜欢这句台词。或许是这句台词充满期待,又不会太乐观,才这么讨喜也说不定。



目前还只是下订单做了采买动作而已,等货物送达后,还有销售工作必须做。



但是,这天晚上芙洛儿用餐用得愉快,也许久不曾感觉如此心胸开怀。



事后回想起来,芙洛儿才发现这天是她的命运分歧点。



向欧拉说明签约状况时,如果也说出那件事情就好了。



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



商人绝非圣人。



两星期后,芙洛儿切身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这两星期的时间,芙洛儿忙著做一些不需要本金的帮手工作。



只要拥有某程度的可信度以及方向感,城镇及深山里多的是希望雇用人帮忙搬运货物的雇主。



芙洛儿有时会把毛织物送到远方的水车小屋进行毡缩处理,回程则是帮忙传送村民们写给城镇商人的联络书信。



虽然这些都是不会失败且稳定的工作,但只能赚得到与劳力相符的利益。



芙洛儿满脑子都想著采买服装的事情。



因为她一直有种想法。



她想著如果服装生意进行得顺利,就不需要再做这种当人帮手的细碎工作。



至于密尔顿,则是为了查出贵族们的荷包饱满程度和流行趋势,忙著逮住时而来到城镇的佣人们以收集情报。



下来城镇居住后,芙洛儿才知道原来远离城镇的宅邸内部情报本身,就具有价值。芙洛儿也得知来到城镇采买物品的佣人们,会四处说出宅邸内部的状况或谣言,并以现金收取代价的事实。



芙洛儿向贝托菈确认这个事实时,贝托菈一副尴尬模样别开了脸。



她似乎也做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行为。



芙洛儿抱著「该不会也是吧」的想法询问欧拉后,才知道当初就是佣人把波伦家陷入窘境的情报告诉欧拉服务过的商行,也就是芙洛儿前夫所掌管的商行。听说那名佣人得到了一大笔钱。



芙洛儿的前夫来到宅邸提出结婚请求的几天前,有名女仆离开了宅邸,想必就是那名女仆提供了情报。



事到如今芙洛儿并不怨恨那名女仆,反而还佩服起女仆的精明表现。



她心想,原来眼力好的人处处可见。



「大小姐。」



芙洛儿正吃著放了大量乳酪的炖肉料理当午餐时,原本忙著接应来访者的贝托菈一回来,立刻这么呼唤。



她手上拿著一封信。



芙洛儿看向欧拉后,看见欧拉点了点头。



「谢谢。」



从贝托菈手中接过信后,芙洛儿拆开只上了少许红色蜡封的信封。



信上写著汉斯的签名,以及告知装了货物的船只已平安抵达的内容。



芙洛儿立刻阖上信纸并收进怀里,然后站起身子。



欧拉总是百般叮咛芙洛儿绝对要吃完饭,但这时候也表示了默认。



向贝托菈道歉后,芙洛儿抓起外套和头巾说:



「我去赚大钱了。」



虽然看见贝托菈瞪大了眼睛,欧拉则是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叹了口气,但芙洛儿没有多理会地披上外套,并缠上头巾走出家门。



她准备前往出租一间房间给密尔顿的工匠工作坊。



听说密尔顿还不太懂得家世和身分之差时,与他感情要好的佣人以工匠身分在该工作坊工作,那名佣人知道密尔顿没地方住后,便介绍密尔顿住进该工作坊。



世上有许多事物都是靠著人际关系在运作。



这也是欧拉语录之一。现在芙洛儿也能够慢慢体会出这句话的意思。



「抱歉。请问波斯顿先生在吗?」



芙洛儿自觉最近压低音调学男生说话,也学得越来越像样了。



一名工匠趴在细长型工作桌上,敲打著延展开来的皮革,他一脸呆然地看著芙洛儿。



芙洛儿又询问了一次后,工匠似乎总算明白了她想找的人是密尔顿。



「喔,密尔顿先生正好回来吃午饭。他在四楼,从那边的楼梯爬上去。」



「谢谢。」



道谢时要说得清晰,但是简短。



年轻工匠立刻咧嘴露出亲切的笑容。



芙洛儿是在经常进出负责毡缩处理的水车小屋时,学会让工匠喜欢自己的方法。



因为采取利用水位落差而转动水车的构造,所以工作坊的阶梯又窄又陡。芙洛儿一下子就习惯如何冲上阶梯。



开始做生意的这短短期间赚的钱虽少,但芙洛儿学会了很多东西。



她冲上阶梯,一鼓作气地爬到四楼。



爬上四楼后,不禁感到有些讶异。因为芙洛儿以为爬完阶梯后,会看见走廊和房门,可以让她先喘口气。



倘若兴奋地冲上阶梯,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未免太丢人了。



明明害怕丢人,芙洛儿却在爬完阶梯并准备绕过扶手的那个瞬间,看见密尔顿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吃著面包。



「……你好。」



密尔顿吞下面包后,依旧面带惊讶表情地这么说。



芙洛儿试图立刻做出回应,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她急忙从怀里拿出信件。



「这个。」



然后,芙洛儿总算说出这么简短一句。



不过,真正重要的事情不需要太多言语,也能够沟通。



密尔顿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向芙洛儿说:



「船到了?」



芙洛儿点了点头后,密尔顿也慌慌张张地抓起了外套。



两人穿过被人群与马匹挤得水泄不通的港口,并飞奔进入琼斯商行。



这是芙洛儿生来第一次真的觉得自己的动作能够用「飞奔」来形容。



就连看见商行职员停下手边工作,然后睁大眼睛看向这方,芙洛儿也不在意。



「汉斯先生在吗?」



听到密尔顿的询问后,正忙著与人商谈或忙著盘点库存的商行职员,一起指向商行最里面。



稍微点点头示意后,芙洛儿与密尔顿两人朝向最里面冲去。



因为踏上富豪之路的第一步,就在那里等著两人。



「汉斯先生!」



尽管压抑著兴奋心情,密尔顿还是放大嗓门喊了汉斯的名字。因为他看见汉斯正好带著人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汉斯一边看著手边的羊皮纸束,一边走出房间,朝向这方一瞥后,随即把纸束交给随从,并交代了一些事情。



或许是在进行大交易,芙洛儿感觉得到前方散发出紧张气氛,但这与芙洛儿无关。汉斯目送随从压低身子朝向走廊另一端小跑步而去后,总算回头看向这方说:



「货物是吧?已经送到了。」



汉斯露出显得再刻意不过的生意人笑脸,并动作明显地在身体前方握住双手。



芙洛儿猜想这应该是商行人员特有的开玩笑方式,于是朝向密尔顿露出显得不自然的笑容,结果看见密尔顿也露出相似笑容。



芙洛儿心想,原来不只有我一人觉得紧张。



「两位订购的商品已经平安无事地完成了卸货动作。虽然差点因为风向的关系延迟,但或许是本商行的名声鼎沸,所以度过了难关。」



看见汉斯面带笑容说出吹嘘话语,芙洛儿虽然回以笑脸,内心却不禁有些焦躁。



或许是察觉到芙洛儿的心情,也可能是同样感到焦躁,密尔顿先说了声「那个」,然后单刀直入地询问说:



「今天有可能拿到我们采买的商品吗?」



做生意讲求的是速度。



汉斯一副彷佛在说「我能够了解两位的心情」似的模样,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后,指向最里面说:



「商品放在后面的卸货场保管。我刚刚已经吩咐属下去拿订单,还要请两位确认现货是否与订购商品相符。」



汉斯方才似乎就是交代了这件事情给随从,其应对相当有效率。欧拉一直反覆叮咛,取货前一定要先确认。因为如果在取货后才抱怨,只会是在放马后炮。



在汉斯的带路下,先是密尔顿,接著是芙洛儿跟在后头在走廊前进。走廊上张贴了以华丽刺绣做成的巨型海图以及人物画,可窥见琼斯商行的光荣轨迹。



途中穿过的其他走廊上,以及房门敞开的房间里,可看见桶子、木箱以及大型陶壶等容器,清清楚楚说出琼斯商行是海洋与陆地的结合点。通往后门的狭窄走廊上挤满了人,忙上忙下地到处走动,就连在琼斯商行地位不算低的汉斯,也必须侧著身走路。



走廊上,可看见小伙子、年轻商人,或是全身肌肉发达的壮男穿梭其中。



穿出狭窄走廊,来到卸货场后,首先感受到小麦香味扑鼻而来。小麦香味或许是来自利用春天融雪水磨成的小麦粉,整个卸货场变得白茫茫一片。卸货场上,卸货工人们抱著能够轻松装进一个大人的麻袋,上半身沾满汗水和麦粉工作著。



芙洛儿两人被带到卸货场的一个角落,那里排列著尚未覆盖上一层白粉的木箱和桶子,说出这些货物刚刚搬来没多久。



方才那位随从已经在货物前方守候,看见汉斯出现后,随从迅速递出夹在其腋下被卷起的羊皮纸。



或许是准备用来打开木箱,随从身旁立著带钩的铁棍。



「全放在同个箱子里?」



汉斯询问了随从。随从是一名目光犀利、动作敏捷的年轻人,感觉就像正在体验汉斯曾经分享过的辛苦谈。



年轻随从沉默地点点头后,立刻拿起立在身旁的铁棍。



「那么,我们现在要打开木箱,有问题吗?」



汉斯的话语是在确认打开木箱的动作没有违法。



对芙洛儿与密尔顿这两个前贵族来说,这是他们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听到的话语。



密尔顿代表点了点头后,汉斯随即发出指示。



钩住放在最前方的木箱盖子,年轻随从轻轻使力后,箱盖随之弯曲变形并打开一小缝。这时,年轻随从先拿开铁棍,接著拿起挂在腰上、形状与铁棍相同的小一号工具拔起钉子。



「毕竟这箱盖和钉子都还可以使用。有时候我们想要表现生意好的一面,也会反过来破坏箱盖和钉子。」



听到汉斯的话语后,芙洛儿两人只是点了点头。商行人员看似无意的行动似乎都有著其用意。



年轻随从有技巧地拔出钉子,并拿起完好如初的箱盖后,便退到一旁,动作夸张地表示自己没有触摸过箱内的物品。



汉斯咳了一声后,以奉上赠品似的动作递出卷起的订单。芙洛儿接过订单后,密尔顿以眼神表示赞同,并往前踏出一步。这是大交易的第一步。



为了加入让商人们拚命前进的竞争游戏,这是第一笔交易。



密尔顿看向箱内。



然后──



「咦?」



发出如此简短一声的不是密尔顿,而是芙洛儿。



看向箱内后,密尔顿一副彷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模样挺起身子,然后转身看向芙洛儿。



他的脸色一片铁青。



然而,密尔顿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再看了一眼箱内。接著转身看向芙洛儿时,抽走了芙洛儿手中的订单。



「这是怎么回事?」



密尔顿的声音像发自地底深处般低沉。



看见密尔顿这般露骨的愤怒表现,芙洛儿不禁缩起身子。



如果密尔顿的视线前方是看著芙洛儿,她或许会吓得当场瘫倒在地。



「什么怎么回事呢?」



「少在那边装蒜!」



密尔顿气势汹汹地说道,感觉散落在地板上的小麦粉尘就快飞了起来。



卸货工人们个个动作粗鲁,商人们个个著急不已。



就算有人发出轻微的怒吼声,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但密尔顿的怒吼声还是立刻吸引了卸货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和耳朵。



「我怎么会装蒜呢……」



即使在这般气氛之中,汉斯还是没有保持不变表情。不仅如此,汉斯甚至以有些瞧不起人的态度在安抚密尔顿。



「我……我怎么可能下这么离谱的订单!」



因为太过愤怒,使得密尔顿说不出话来。他紧握在手中的羊皮纸发出吱吱声响。



「离谱的订单?不,我在此向神明发誓,我们没有犯任何错误。我们确实依照您订购的数量,采买了您订购的商品。」



听到汉斯献殷勤的回答,全身血液冲上脑门的密尔顿似乎也察觉到事有蹊跷。



密尔顿似乎想起手中握著订单,他张开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僵硬的手,然后确认起订单上记载的内容。



在这之间,芙洛儿向前踏出两步,探头看向密尔顿确认过的木箱。



木箱里只看见一片黑暗。



不是一片黑暗。



木箱里装了净是以黑色为基础色调的服装。



就像在暗示芙洛儿两人的未来一样。



「这……太离谱了……」



「我们完全照著订购内容采买了商品。」



「说什么蠢话!」



怒吼声因为喉咙缩紧而变得沙哑。



密尔顿掉落手中的订单,然后转动视线看向汉斯。汉斯完全没有退缩。就在密尔顿忽然踏出一步的瞬间,方才那名年轻随从架起短剑挡在两人之间。



「贵族大人们似乎一下子就会吵著要决斗……但很遗憾地,我们是商人。纸上写的约定代表了一切。对于这点,您不是也有充分的理解吗?」



汉斯的目光冷漠,嘴角甚至浮现淡淡笑意。



芙洛儿把视线看向掉落在密尔顿脚边的订单。



订单上有芙洛儿两人的签名,还有两人列出的各种订购商品。



两人挑选的每一种商品都是亮丽的颜色和花样,肯定非常适合在风和日丽的春天穿著。



怎么现在会变成一堆黑衣?



芙洛儿屈膝捡起纸张,重新看了一次订单。芙洛儿感觉到一阵晕眩而揉了揉眼睛,但晕眩并非偶然。因为芙洛儿看见写在纸上指定颜色的文字,变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在几个字母上加上短短一条横线。只要这么做,相同颜色的订购商品就会全部变成黑色的订购商品。



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吗?



不仅如此,写上四件银制饰品的拼写当中,有两个字母被加上线条和点,还有一个字母因为墨水晕开而变得模糊。这怎么看都像是琥珀的拼写。



芙洛儿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不禁用手按住额头。商人们的技艺超群超乎人们想像,就是践踏伦理,他们也不以为意。欧拉之所以那么留意与密尔顿的合约书每个细节,原来是为了避免发生这般事态。原来合约要刻意使用平常不会使用的单字,并清楚写出不会有机会拼错字母的拼写。



不过,芙洛儿不单单是因为汉斯大胆窜改内容的行为,而感到惊叹不已。更让她恐惧的是,汉斯动脑筋的速度之快。



汉斯看见这张订单的瞬间,想必已发觉能够窜改内容,所以他临时决定让芙洛儿两人直接在订单上签名,就这么当成合约书。如果真要求安全起见,芙洛儿两人应该要求另外制作一张复本,但汉斯没有让两人注意到这点的机会。



那时汉斯一副这么做非常理所当然的模样,很自然地让两人签名,并收进书桌里。芙洛儿想起汉斯在最后露出的笑脸。



芙洛儿甚至失去想哭的气力。



怪物。



商人都是怪物。



「合约签了就算数。」



汉斯简短地说道,并举高手搭著挡在密尔顿前方的年轻随从肩膀。



「那么,请支付货款。」



忠实的仆人为主人递出了厚重帐簿以及羽毛笔。



蜡烛即将熄灭前的瞬间最耀眼灿烂。



彷佛应验了这句话似的,原本慷慨激昂的密尔顿变得意气消沉,从卸货场搬出货物的这段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虽然不愿意求助于琼斯商行的人,但芙洛儿一人要搬出货物实在太浪费时间。



芙洛儿请一名卸货工人帮忙搬运,最后好不容易地把所有货物装上一头骡马背上。



不过,芙洛儿没有说出道谢话语,而是给了卸货工人几枚铜币。



「谢谢。」



尽管简短,对方还是说出道谢话语。



芙洛儿不禁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了凡事以金钱解决的卑劣商人,一股苦涩滋味在她口中蔓延开来。



然而,如果芙洛儿真是个卑劣商人,就不会遭到这般手法设计,而把几乎所有财产变成一堆废物。



没错,密尔顿之所以会一直发愣,是因为取到的货物几乎是废物。如果觉得以废物来形容不好,也可以改口说这些货物能够以适当价格卖出,但与芙洛儿支付的金额相比,根本是一堆只能以毫无价值可言的价格卖出的商品。



相对地,琼斯商行以高价卖出销路不好,色泽黯淡的服装,当然赚了一大笔钱。现在只剩下彷佛暗示著未来的黯淡服装,以及魂不附体的密尔顿。



还有,芙洛儿与密尔顿签订的合约书而已。



「……衣服。」



在路上,芙洛儿受不了沉默气氛而说出这个单字。



虽然密尔顿没有看向芙洛儿,但芙洛儿知道他的身体变得僵硬。



「不全是黯淡颜色……不是吗?」



尽管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安慰话语,但芙洛儿觉得事态还不至于到绝望的地步。



芙洛儿是打算这么告诉密尔顿,才会说出方才的话语,密尔顿却回头先看向在后方缓缓前进的骡马,再看向芙洛儿,然后扬起嘴角露出疲惫笑容说:



「如同银制饰品变成了琥珀,希望也变成了废物。」



「没……」



没那么回事;芙洛儿打算这么说,却变得吞吐。



密尔顿脸上浮现笑容。他像在生气似地笑笑后,摇了摇头。



或许擅长销售服装给贵族们的密尔顿,太了解这些货物有多么不值钱吧。



芙洛儿是因为不了解现实,所以还能够表现出坚强的态度。



「……可以卖到多少?」



芙洛儿心想,总不可能是零吧。



差不多七成,不然就是……



「……」



密尔顿沉默地张开手。



他比出四根手指。



四根手指应该是代表四成的意思。



「有几件商品或许还有价值,但其余的真的如同废物一般……就算品质不会太差,那颜色这么黯淡,除非要举办葬礼,否则根本卖不出去。」



密尔顿保持脸上挂著自暴自弃的笑容说道,其颤抖不停的嘴角显得丑陋。



芙洛儿觉得彷佛看见临终前的前夫。



不过,与当时不同之处是,芙洛儿并不怨恨眼前这个男人。



「不过,能够卖到四成已经很不错了,不是吗?只要做四趟交易四次就能够赚到双倍利益的生意,就会回本。」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一脸愕然表情。



然后,他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又闭上嘴巴,最后一副无法忍受下去的模样说:



「太蠢了。」



密尔顿的脸因为焦躁而变得扭曲,那模样看起来像是无法以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身为听者的芙洛儿,也无法理解这么简短一句代表了什么意思。



密尔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放弃了。



芙洛儿还来不及搭腔,密尔顿已别过脸往路边走去。



「密尔……」



芙洛儿就快被城镇喧嚣掩没的声音当然无法叫住密尔顿,其身影转眼间便消失不见。留下了芙洛儿一人,以及被宣告只有采买价格四成价值的货物。还有,背著这些货物的骡马一头。



比起造成一大笔损失,还有被汉斯骗得团团转的事实,被密尔顿丢下的事实更教芙洛儿难过。



芙洛儿牵起骡马的缰绳,步伐蹒跚地踏上回家的路。



回到家时欧拉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芙洛儿已经不太记得了。



「完全没有挽救的方法。」



隔天早上,芙洛儿抱著但愿一切都是梦的心情,一边眺望雨中模样的中庭,一边走下一楼后,欧拉坐在桌前,头也没回地说道。



说完话后,欧拉总算回头看向这方。尽管屋内显得昏暗,芙洛儿还是看见了欧拉手上拿著小小玻璃。



欧拉从前服务的商行倒闭时,唯一被他抢救出来的,就是那副小小眼镜。



想必欧拉是试图在从汉斯手中拿到的订单上,设法找出突破点。



芙洛儿往桌上一看,发现烧尽的焦黑蜡烛附著在烛台上。



「完全没有挽救的方法。对方的手法真是高超。」



欧拉夹杂著叹息声的话语,完全没有愤怒或难以置信的情绪。



单纯显得疲惫的话语,比什么话语都让芙洛儿感到内心苛责。



「抱歉。」



因为受不了内心苛责,芙洛儿说出这个昨晚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单字。



然而,欧拉只是眯起眼睛,什么话也不肯说。



这时,贝托菈正好端著加热过的羊奶走来,并催促芙洛儿先坐下来。



「以我估算的结果,服装有五成的价值。不过,波斯顿家少爷的判断应该比较正确吧。毕竟我也不是那么了解最近的行情……不过,那些家伙还真有办法,能够把这种衣服放在仓库放那么久,让我都佩服了起来。以前确实有段时期流行过暗色服装就是了……」



欧拉指向放在桌子旁边的木箱内容物说道。



除非要举办葬礼,否则根本卖不出去;密尔顿的话语在芙洛儿脑中响起。



「不过,幸好大小姐您不是借钱来采买,所以不会被利息追著跑,也不会当场破产。销路好的衣服应该还是卖得出去,只好把这些衣服换成现金后……再做一阵子赚人工钱的工作。」



听著欧拉的冷淡话语,芙洛儿频频点头。



贝托菈在她自己雕刻做成的木杯里,倒了满满加入蜂蜜的热羊奶。



尽管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哭泣,也不是道歉,芙洛儿还是抬不了头。她现在应该抬起头大声宣言。



说下次我绝对、绝对不会失败。



然而,这般不懂得死心、气势十足的优秀商人宣言迟迟没有传来,只有外头的雨打声在屋内空虚地响起。



如同晚餐会上一进一退的拉锯战,商人们会先让对方掉以轻心,以取得信任,然后巧妙地利用这点让对方掉进陷阱。芙洛儿隐约看见了这般商人们的真实世界。



商人完全无视于人们的心情,只要知道能够赚钱,就会以最适当的手段,在最佳时机发挥最大效果地付诸行动,而且毫不在意。



不管用了什么方法赚钱,赚到的同样都是钱。



如果是欧拉,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而这样的话语正说出了事实。



「……对不起。」



芙洛儿用两手握著装了羊奶的杯子,带著恨不得自己溺毙在其中的心情嘀咕。



欧拉动也不动。



芙洛儿知道贝托菈打算代替欧拉动作时,欧拉以手势制止了她。



「请您休息一阵子……贝托菈。」



欧拉呼唤了贝托菈的名字,并要求贝托菈把装了衣服的木箱搬进仓库。欧拉自己则表示要去确认漏雨的状况,然后离席而去。



这样就剩下了芙洛儿一人。



屋外依旧下著雨,这时独自静静待在屋内甚至会觉得雨声吵。所以,就算再多一、两滴水滴声,也不会有人察觉。



连这般藉口都让芙洛儿觉得自己没出息,忍不住抱著杯子哭了起来。她会哭泣是因为不甘心,也觉得自己窝囊,但最大的原因是,想到未来必须跟那些商人做生意,就教她觉得害怕。



芙洛儿觉得自己根本做不来。



她恨不得把这般心情清楚地告诉欧拉与贝托菈。



但如果说了,未来怎么办呢?芙洛儿什么方法也想不出来。她只知道继续前进是地狱,回头同样是地狱。



芙洛儿希望有人来帮助她。只要有人愿意帮助她,她什么都肯做。



芙洛儿呼唤了神明之名。就在那下一秒钟──



「唔?」



芙洛儿突然抬起头,但并非因为贝托菈或欧拉回来。



而是因为她听见了怪声。



老鼠或小猫在雨天更容易闯进住家,所以芙洛儿猜想可能是小动物的声音,但一下子又听见怪声传来。



是敲门声。



有访客。



「啧!」



芙洛儿粗鲁地用衣袖擦脸,然后拿起放在旁边的手帕用力擤鼻子。



在这种下雨天,可能来访的客人相当有限。



这么一来,只可能想到一个人物。



这个人想必同样受了伤,也抱著不安心情。



芙洛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个人很难,但两个人或许就有办法熬过。



紧紧抓住这般期待的芙洛儿伸手拔出门闩,打开了大门。开门的瞬间水滴扑面而来,芙洛儿忍不住眯起眼睛。



她以为是自己眯起眼睛,所以霎时认不出站在门前的人物是谁。



「方便谈一下吗?」



听到对方这么说,芙洛儿只知道发愣而没有回答。



这也不能怪芙洛儿。



因为站在门前的不是密尔顿。



站在门前的是,让芙洛儿两人惨遭亏损的始作俑者汉斯本人!



「您决定出资之际,该不会没有与那位波斯顿先生签订合约吧?」



汉斯的说话态度就像毒蛇缓缓卷起猎物般令人不悦。



或许是这份厌恶感给了芙洛儿助力,她像从胃里吐出东西似的,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了句:「那又怎样?」



「波斯顿先生没有资产。这么一来,就表示是您提供资金,然后由他负责销售才对。」



鞣皮做成的顶级雨具泼水效果绝佳。



汉斯如修道士般戴著鞣皮兜帽,并从兜帽底下投来油亮目光。



「……那、那又怎样?」



芙洛儿说话时声音变得沙哑且吞吐,一方面是因为汉斯的模样显得可怕。



但更大的原因是,芙洛儿完全掌握不到汉斯有何目的。



他拿走了两人的所有资金,并且把如同废物的商品卖给两人,两人对他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才对。明明如此,为何汉斯会在这般雨天独自前来,还提出这样的话题?



如果要芙洛儿说出真心话,她根本不想再看见汉斯的脸。不仅如此,她甚至不愿意出现在汉斯的视野之中。



尽管如此,汉斯却露出如蛇般不会放过猎物的目光,直直凝视著芙洛儿。



「我不认为两位决定合作时,您会负起所有风险。您应该也要求了他负担部分责任才是。是多少呢?十五成?二十成?」



芙洛儿依旧抓著大门的手颤抖了起来,但并非因为寒冷。



她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并从喉咙挤出声音回答说:



「别把我想成跟你们一样!我不会做那么卑鄙的事情。」



「那么,是多少呢?」



面对毫不畏缩的汉斯,芙洛儿不禁因愤怒而感到晕眩。



「五成,因为我相信他。」



芙洛儿勉强保持住理性回答后,汉斯轻轻动起嘴巴,并倾头说:



「那真是糟糕。这么一来,您应该损失了一大笔才是。」



芙洛儿的忍耐度已经到了极限。



她感觉眼前变得一片火红,并用力吸气准备使出全力,把超出忍耐极限的怒气化为怒吼声。在那下一秒钟,汉斯彷佛算准了所有时间似的径自往前踏出一步,然后送上话语说:



「可否让我们以您支付的采买金额,买下您与波斯顿先生的合约?」



芙洛儿脑中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咦?」



「这种事情很常见,就是所谓的债权让渡。不管您收不收取利息,波斯顿先生向您借钱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想向您买下这个债权,而且是以您不会有任何亏损的价格。」



听到汉斯详加解释的说明,即使脑袋呆滞也能够轻易地理解意思。



这么一来,芙洛儿就能够一个接著一个联想出汉斯现在有什么打算,甚至还能够知道汉斯之前做过什么打算。



汉斯他们的一切计画都关系到现在这个动作。



一开始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也就是,取得密尔顿的债权。



这么做是为了用绳子绑住拥有优秀服装销售技术的密尔顿。



「要不然我们还可以把价码抬高一些,毕竟以后的日子您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就靠著您那份天真。」



芙洛儿瞬间甚至有种被人舔了颈部的错觉。



「您不如乾脆准备好嫁妆,找个人嫁了,如何呢?我会很乐意帮这个忙──」



这是芙洛儿第一次打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汉斯用手擦拭嘴唇,确认嘴上有血后,闭上眼睛几秒钟。



「等您堕落到谷底时,再来敲本商行的大门吧。我不会让您吃亏的。」



汉斯用显得特别红润的舌头舔了舔嘴上的血,然后带著粗俗目光说出这般话语。



「那么,告辞了。」



轻轻转过身子,再次在雨中走了出去后,汉斯忽然回头看向芙洛儿接续说:



「您如果改变了主意,欢迎随时来找我。」



商人。



芙洛儿心中的怒气早已不知跑哪儿去,只剩下这个单字。



商人。



他们眼里只看得见利益,那专注度甚至到了无情的地步。



利益的前方到底有什么存在?



为什么他们能够做到这般地步?



芙洛儿一边目送汉斯以轻快脚步走在无人的雨中街道,一边发愣地思考这些事情。



想不透为什么。



商人简直就是异类。



芙洛儿当场瘫倒在地。可能是听到声音而赶来,贝托菈发出短短一声哀鸣后,冲向她身旁。



芙洛儿也记得贝托菈好像呼唤了欧拉,但她只是一直发呆地注视著雨水打在积水处。芙洛儿无法控制住想哭的情绪,在贝托菈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站起来后,摇摇晃晃地往雨中走去。



欧拉一副「发生什么事了」的模样来到一楼。原本回过头看向欧拉的贝托菈,慌张地想要把芙洛儿拉回来。



人们一旦牵扯上损益,就会改变。



芙洛儿走在雨中的街道上。雨势逐渐转强之中,她看见奇妙的光景。



这般雨势之中,竟然有一辆马车从芙洛儿住处旁的小巷子来到街道上。



驾驶戴著兜帽遮住整张脸到下巴位置,马车上的货物却堆放得草率。



简直就像匆忙把货物堆上去一样。



在那瞬间,芙洛儿拉高嗓门大喊:



「密尔顿!」



尽管视线因为雨水加上泪水而变得模糊,芙洛儿还是清楚看出驾座上的人物僵住身子。



马车加快速度在雨中奔去。



「密尔顿!」



芙洛儿大声喊叫,但第二次之后的呼唤根本没有喊出声音。



因为她被从屋内走出来的欧拉反扣住双手,并且拉进了屋内。



「密尔顿他……密尔顿他……」



尽管像在说梦话似的不停喃喃说话,芙洛儿还是清楚听见欧拉与贝托菈的对话。



快去仓库查看!门被敲破了。



放在仓库里的衣服几乎都不见了。



「大小姐。」



当芙洛儿察觉时,欧拉表情认真的面容已近在眼前。



「发生什么事了?」



欧拉用双手牢牢夹住芙洛儿的脸,芙洛儿就是想要逃跑或摇头都不行。



她闭上眼睛祈祷自己能够晕厥过去。



然而,现实不会改变。



「大小姐!」



芙洛儿像个挨了骂的小孩般一边哭泣,一边回答。



欧拉则像个温柔神父般仔细聆听。



「琼斯商行的人来过?那这样……偷衣服的人就是……」



芙洛儿点了点头,她心想应该不会是自己会错意。



密尔顿得知自己与芙洛儿被陷害的当下,一定早就察觉到汉斯的目的。



然后,他肯定一直等待著偷衣服的机会到来。



顺利的话,那些服装能够卖得五成金额。



既然如此,只要把服装偷来,然后卖出去,就能够为自己解决债务。



芙洛儿用力咬紧臼齿,然后闭上了眼睛。密尔顿没有信任芙洛儿。如果信任芙洛儿,就算欠芙洛儿钱,密尔顿也完全没有必要偷衣服。芙洛儿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责怪密尔顿害她亏损,或打算强硬讨债,更不可能想过要把债权高价卖给他人。



人们一旦牵扯上损益,就会改变。



芙洛儿希望密尔顿相信她一人不会改变。



然而,密尔顿没有相信她。



「大小姐。」



听到欧拉的声音后,芙洛儿张开了眼睛。这样的反应跟受过训练的小狗几乎没什么不同。



或许应该说,芙洛儿有困难时,欧拉的声音总会带来支撑她的力量,所以才会张开眼睛。



不过,此刻在芙洛儿眼前的欧拉,没有露出会带领她到安全地方的表情。



此刻的欧拉是一名面带严肃表情的老人。



「大小姐,请您做出决定。」



芙洛儿甚至忘了哭泣地反问:



「决……定?」



「是的。请您决定要这样遭人榨取金钱又偷走商品,被人狠狠踹在地上,弄得满身泥泞地继续活下去;还是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勇敢前进。」



芙洛儿明白欧拉的意思。



欧拉的意思是,如果要继续当个商人,就要把服装讨回来。



「大小姐!」



欧拉之所以大声斥骂,是因为芙洛儿打算别过脸去。



挨了骂的小狗尽管害怕,却不敢别开视线。



「大小姐。我之所以带您进到商人的世界,是因为觉得您太可怜了。您的职务就是乖乖待在一个地方,也因为这样,您只能随波逐流、任凭自己堕落下去。我想送给大小姐您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让您自己站起来走下去的机会。」



说罢,欧拉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摇摇头接续说:



「不对,我现在掩饰真实想法也不会有帮助。我的真心话是,希望大小姐能够帮我报仇。」



「……咦?」



「我在大小姐的丈夫底下工作以前,也是在知名商行工作。但是,在那更早以前,我还勉强算是个贵族。」



欧拉的话语使得一切静止下来,芙洛儿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停止跳动。



「我一心想著总有一天要追过所有商人,以公正的方法让他们屈服于尊贵血统之下。」



欧拉没有看著芙洛儿的眼睛说话,那模样显得十分苍老。



「但当我察觉时,已经到了这个岁数。我恐怕已经到不了黄金宝座。那也就算了,没想到最后连我的主人也走上破产命运。您也知道我没有小孩,所以……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梦想托付给大小姐。」



欧拉一副像在告白罪行似的痛苦模样说道。贝托菈把毛毯披在芙洛儿肩上后,也把自己的手轻轻搭在欧拉肩上。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任性。」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芙洛儿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芙洛儿眼神飘移不定时,欧拉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子。



「贝托菈,去拿一些现金来。还有,外套跟……」



芙洛儿像弹开似地抬起了头,因为她知道欧拉打算做什么。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大小姐吃苦。您可以当做这是我为了把梦想强推给您而在赎罪。」



芙洛儿无法控制自己的脸变成扭曲的哭脸。



如果满足地接受欧拉这般话语,芙洛儿就真的会变成只需要乖乖待在某处的洋娃娃。



从前还有必须守护的家名,所以当个洋娃娃就算了。



但现在不再需要守护家名,如果不以自己的双脚站起来,芙洛儿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存在。



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害怕,而抓住站起身子的欧拉腿部。



芙洛儿无法决定要当个洋娃娃,还是能够自立的人。但如果两者都不是,又教她感到害怕。



「大小姐。」



芙洛儿从未听过欧拉如此温柔的声音。



欧拉缓缓蹲下来后,温柔地抓住芙洛儿的手,一根一根地解开她的手指。



「请您别耍任性。」



然后,欧拉说出识破芙洛儿所有内心想法的话语。芙洛儿听了,倏地缩回了手。



「……」



欧拉沉默不语地看著芙洛儿,然后叹了口气。



在那瞬间,芙洛儿领悟到了一件事实。



她领悟到充满慈爱的眼神与充满轻蔑的眼神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张纸。



因为朝向对方温柔地伸出手,就表示认同对方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弱者。



芙洛儿回以大声怒吼:



「少瞧不起人!」



欧拉连眉毛也没动过一下。芙洛儿瞪著欧拉,然后站起身子再次大声怒吼:



「少瞧不起人!我受够了!我受够随波逐流的生活了!你的梦想?你把我当笨蛋啊!我又不是你的小孩!我自己会决定自己的路!因为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大喊大叫地放纵怒吼后,芙洛儿瞪著欧拉,肩膀也因为呼吸急促而不停上下摆动。



对芙洛儿来说,方才就那么抓住欧拉,让欧拉守护她的选择比较有吸引力。



但是,芙洛儿也能够轻易察觉到一件事情。



现在让欧拉守护或许没什么好担心。



那么,欧拉死了后呢?



这世间毫无慈悲,人们也不亲切,只要牵扯上损益,信用也会变成背叛。



裹著柔软毛毯一边晒太阳,一边午睡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必须活下去。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



欧拉的声音、眼神以及表情都显得非常镇静。



芙洛儿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笑容说:



「我要去讨回来。」



「讨回什么?」



「讨回衣服。不……」



芙洛儿低下头调整呼吸后,看向欧拉。



「我要讨回决心。贝托菈。」



芙洛儿转身面向贝托菈,并对著不知所措地看著事态演变的贝托菈发出指示:



「把所有现金和我的外套拿来,还有短剑。」



一个优秀的佣人应该忘了自己是谁,而只记得自己是个佣人。



得到指示后,贝托菈立刻恢复平常的模样点了点头,并且开始行动。



「大小姐。」



「我说过不要叫我大小姐。」



芙洛儿打断欧拉的话语后,没有半点迟疑地瞪视欧拉接续说:



「我要讨回来。既然对方是驾驶马车,只要骑马就充分赶得上吧。我大概猜得出来密尔顿会去哪里,通往贵族宅邸的路不多。」



欧拉完全没有插嘴反驳,眉毛也没动过一下。



不过,芙洛儿明白欧拉的眼神诉说著什么。



「这样好吗?」



所以,就算听到这个问题,芙洛儿也不会不明白意思。



「无所谓。我要当一个商人,我要讨回这个决心。」



摺叠好的外套上头放了短剑,以及看得出真的是把所有现金收集起来的零散货币。



芙洛儿从贝托菈手中接过这些物品的同时,简短地道了谢。



「可以的话,我很想躲在被窝里发抖。然后一边发抖,一边相信这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的一切都是梦。可是,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会流落街头。到时候想必贝托菈会先走,接著换我走。」



芙洛儿倾著头,并带著挖苦意味地扬起一边嘴角。



「凭那家琼斯商行的能耐,如果商品是我,肯定能够赚一大笔吧。」



贵族血统其实一点也不尊贵。



如果没有钱,就只有这般程度的价值而已。



「既然这样,我只能继续前进。而且,我知道的。」



「您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什么都不信、连心灵上的平静也拿来换金钱的商人,对利益前方的存在有所期待。」



欧拉睁大眼睛,并用力压低下巴。



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大,但欧拉那模样就像一个父亲看见小孩找到不该发现的东西一样。



芙洛儿一边独自笑笑,一边穿上外套,并将短剑插在腰上。



缠头巾的动作让芙洛儿心脏怦怦鼓动,那力道大得甚至让人发疼。



「如果利益前方有能够让人平静过活的某种存在,我愿意去追求。欧拉。」



「是。」



负责教育芙洛儿兼管帐的忠实手下挺直背脊答道。



「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我明白了。」



「贝托菈。」



芙洛儿在雨中缠起头巾说:



「我出门了。」



芙洛儿把现金朝向马店老板的侧脸丢去,租了马匹往雨中冲去。



如果密尔顿把偷走的衣服卖了出去,芙洛儿与他的关系一定会就此永远中断。到时候只会剩下密尔顿认定卖不出去、如同废物般的服装,以及大笔损失。芙洛儿必须逮住密尔顿,先讨回衣服后,再讨论应该如何处置。



芙洛儿目前也只能这么做。



不管怎样,现在最应该优先的是,追上密尔顿把衣服讨回来。



「欧拉,短剑呢?」



尽管说话声就快被雨声及马蹄声掩没,芙洛儿还是大叫问道。



当然了,芙洛儿并非单纯在询问欧拉是否带了短剑。



「您发现时,对方只有一人,不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没问题!」



芙洛儿的前夫是个行事残暴的商人。



他肯定碰过不只一次或两次的打斗场面。



为前夫这种人工作的帐房,应该会比随便找来的流氓更加可靠才对。



「比起这个,走这条路真的没错吗?」



「密尔顿每次提起的大概都是那几个贵族!我不认为在这么慌张之下,他会去找没有交易过的地方卖衣服!既然这样,就只可能是这条路!」



路面满是泥泞,马儿好几次都险些失去平衡。



虽说知道如何骑马,但芙洛儿只学过基本技巧,顶多只会骑著马悠哉地搬运货物而已。



然而,芙洛儿以几乎紧贴在马背上的姿势骑著马。对她来说,缰绳的控制根本毫无关系,她只是抱著直接祈求马儿的心情,忘我地在雨中奔跑。



芙洛儿内心感受到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



那么,是什么呢?



芙洛儿如此自问,并找出答案。



她心想,答案应该是寂寞吧。



肯定是深不见底的寂寞。



「大小姐!」



可能是雨水冲刷,使得道路坍方。



前方出现一个大坑洞,马儿在就快掉进坑洞的地方差点失足。



芙洛儿之所以能够闪过坑洞,并非因为技术了得,而纯粹是因为幸运。



马儿在空中飞起时,紧贴在马背上的芙洛儿看见了一堆彷佛通往地狱入口似的泥泞。



「大小姐!」



马儿停下脚步后,芙洛儿拚命地挣扎,试图挺起几乎就快从马背上滑落的身体。



难为情加上不甘心的情绪交杂,使得芙洛儿听到这平常的称呼后,更加不悦。



「我说过不要──」



芙洛儿抬起头打算回以怒吼的瞬间,发现欧拉的模样有异。



「欧拉?」



雨水不停落下,使得视线变得模糊。



路面上满是泥泞,就是形容这里是泥沼之中,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马儿口中吐出白色气息,但一下子就被雨水冲散。



在这之中,欧拉停下马儿不知看向何方。



「大小姐,您看那边。」



芙洛儿拉动缰绳,让马儿朝向欧拉走去。



站到欧拉身旁后,芙洛儿总算理解了一切。



视线不佳、满是泥泞的雨中道路。



要不是发生了奇迹,真不知会是何等惨状。



眼前的情景就是说明没有发生奇迹时的范例。



「那就是造成这个坑洞的原因吗?」



「似乎是这样没错。」



路面上形成的大坑洞看起来,像是被某物刮过的痕迹。就像马车因为转弯不及,而一边发出哀嚎般的嘎吱声响,一边刮过路面的痕迹。



芙洛儿走下马背,然后走近道路边缘。前方是陡峻坡面,顺著坡面稍微往下走就会看见一条小河。小河的河水量因雨水而增加,河水也变成了泥水色。这般小河与山坡之间──



有一辆掉了一边车轮的马车,还有仰卧著、动也不动的马儿。



芙洛儿在自家前方看见的那辆马车,就在小河与山坡之间。



「大小姐。」



芙洛儿不觉得欧拉这声呼唤有什么含意。她心想,或许欧拉是觉得这时候如果不搭腔说不过去。



芙洛儿取下头巾,小心谨慎地走下山坡。



四周只长出少量绿草,所以这般雨势之中,也能够立刻看出鞋印。然而,芙洛儿没看见密尔顿的鞋印。这么一来,就表示密尔顿可能被卷入意外而晕厥过去,不然就是……



芙洛儿一步再一步地慢慢走近。



冰冷雨水不停滴落之中,芙洛儿来到剩下三步路的距离时,发现了那存在。



马车的一边车轮因为速度太快而陷入地面。



一名男子被压在马车底下。



乍看下,男子沾满泥土和鲜血的面容像是疲倦想睡的样子。



「……被追上……了啊。」



男子口中还吐著白色气息。随著证明生命的气息涌出,男子说出如此镇静的话语。



芙洛儿走完最后三步,站到密尔顿面前。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太自私,但是……」



密尔顿的左手有一半面积已支离破碎,眼见就要断了。



他一边拚命伸长还能够活动的右手,一边挤出话语接续说:



「救我。」



密尔顿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救得活的样子。



他自身似乎也觉得自己没救了。



即便如此,人们临死之际还是会做垂死的挣扎。



芙洛儿也不觉得密尔顿的话语带有虚假成分。



「我是一时冲动……才这么做……我、我不是跟你说过负债的事情吗?」



密尔顿的笑脸或许是哭脸。



芙洛儿蹲下身子用手按住密尔顿的脸颊后,发现滑过脸颊的水滴很温暖。



「我很害怕……所以……」



芙洛儿瞥了一眼密尔顿胸膛以下的身躯。



地面因为雨水而变得松软,说不定密尔顿被压在马车底下的身躯没有受伤。



而且,密尔顿用右手抓住芙洛儿小腿的力道也意外地有力。



如果立刻绑住密尔顿的左手加以止血,再用堆在马车上的服装替他取暖,然后叫欧拉趁著搬开马车的时间去向人求救,或许还有救。



「下次,我绝对不会背叛你,所以……」



「所以要我救你?」



芙洛儿反问道。她首度开口说话的举动,或许让密尔顿觉得看见了一道曙光。



密尔顿的笑脸变得明显。



「求求……你,求求你。」



受到恳求后,芙洛儿闭上眼睛。



密尔顿更加重了右手的力量。



「我们同是贵族出身,不是吗?」



然后,当芙洛儿再次张开眼睛时,视线已没有停留在密尔顿身上。



「……芙洛儿?」



芙洛儿无视于密尔顿感到怀疑的呼唤,缓缓伸出了手。



不知道是飞起的车轮碎片,还是固定在马车某部位的零件。



芙洛儿看见一块裂开的木头插在地面上。



「芙洛……」



密尔顿的声音逐渐转小,并只转动视线看向芙洛儿。



「欧拉。」



芙洛儿这么呼唤后,对著走下山坡的忠实仆人说:



「货物呢?」



「安然无恙。木箱内容物没有损坏。要是掉进了泥泞里,就彻彻底底没戏唱了。」



「这样啊。」



货物安然无恙。



既然这样,我应该也能获救。



这样的状况下,一般都会抱有这般想法,所以密尔顿也展露了笑脸。



不过,芙洛儿太清楚那笑脸不是发自真心的笑脸。



因为芙洛儿手上握著从地面拔起、前端变得尖锐的木头。



「这是你自身说过的话。」



听到芙洛儿这句彷佛独白的话语,密尔顿一副疲惫模样看向天空接续说:



「除非……要举办葬礼,否则……黑衣服根本卖不出去。」



聪明的男人。



芙洛儿用力吸了口气。



「我才在想你今天看起来很美……原来如此……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密尔顿像在喘气似地笑笑,而事实上也真的是发喘吧。



因为沾到泥巴加上天气寒冷,还有想必是大量出血,密尔顿的脸色变成像黏土般的颜色。



密尔顿的视线看向天空。



他看向自己即将前往的下一个住所。



「原来如此……哈哈……」



密尔顿显得疲惫地发出笑声,然后忽然闭上眼睛,当他接著抬高脸时,露出满面笑容这么说:



「可、可恶!垂死的演技被你识破了啊!」



演技再好,也不可能改变得了脸色。



尽管如此,芙洛儿还是不禁畏缩。



因为她察觉到了密尔顿的想法。



「欺骗你的时候,我、我没有半点迟疑!你还保有贵族的天真想法,根本做不了生意!商人就算欺骗他人,也不会觉得良心受到谴责,甚至还会感到喜悦,就连神明也不畏惧──」



密尔顿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芙洛儿的身体盖住了他。



不过,密尔顿的眼睛仍转动著。



芙洛儿感到犹豫。



她犹豫著要不要把木头插入密尔顿无法站起的身躯。



「喂。」



听到密尔顿的话语,芙洛儿吃惊地缩起身子。



「……你再不杀我,我都快死了。」



看见密尔顿露出温柔表情说出这般话语,芙洛儿施加了身体重量。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木头深深陷入的触感。



「……很好,这样就对了……」



鲜血的味道在芙洛儿口中整个蔓延开来。



密尔顿把他颤抖的手,压在芙洛儿手上。



「当个没血没泪的优秀商人……」



事实上,这或许不是密尔顿在说话,而是血泡破裂的声音。



芙洛儿一直保持著姿势不动。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芙洛儿站起身子时,觉得自己已经变了个人。



「欧拉。」



芙洛儿简短地说完后,立刻得到回应。



「是。」



「把货物缠在马背上。还有,回到家后,立刻拿出剩下的黑色衣服和琥珀饰品,准备出货。」



「是。」



芙洛儿看著沾在手上的鲜血后,发出最后指示说:



「虽说被赶出了家门,但毕竟是贵族子弟因为『意外』而死。为了参加葬礼,想必需要很多黑色衣服和朴素的琥珀饰品吧。」



「是。大小……」



欧拉说到一半,忽然闭上嘴巴。



他不是在演戏。



芙洛儿转过身子后,欧拉立刻行了一个礼。



「我已经不是贵族。我是商人,名字是……」



为了成为连心灵上的平静也拿来换金钱的商人,密尔顿推了芙洛儿一把帮她做出最后决心。



芙洛儿决定借用密尔顿的名字。



「伊弗。」



「啊?」



芙洛儿把密尔顿的拼写字母加上直线和点。



就像两人遭人陷害的手法一样。



「我是商人,伊弗.波伦。」



雨水依旧不停落下。



伊弗重新缠上头巾后,立刻帮起欧拉搬运货物。



冰冷雨水不停滴落之中,伊弗.波伦踏出迈向富豪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