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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之馆的罪人(2 / 2)




“光次是个严厉的男人,但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对吧?”



我闻言仿佛点头娃娃似的再三颔首。于是早太郎先生便像吟诗一般说道:



“杀人犯有一双红色的手,但他们却戴着手套。这是光次曾经说过的话……这几年来,照顾我的女仆不知为何突然消失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



我注意到自己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抹布。早太郎先生看到我表现出这副样子,似乎挺愉快。



“啊,对了。抱歉上次跟你说谎了。为了赔罪,我告诉你真正的情况吧。”早太郎先生使劲地探出上身,以手掩口,压低声音对我耳语道,“第一个住进这栋别馆的人,也就是第一代的长男不是自杀的,贪污事件的证人也不是被藏匿起来的,上上代的情妇也没有活着走出这里。喂,阿余,你明白了吧?”



然后,早太郎先生就“哧哧”地窃笑着从沙发上起身。他边摇晃着病态的瘦弱身躯,边打开门,正要走出客厅的时候,他回过头说:



“托你帮我买样东西,明天去就行。我想要鸡蛋,要新鲜的,一个就好。”



5



过了年,天气持续寒冷。



那天,早太郎先生告诉我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呢?说不定只不过是怪谈,早太郎先生仅仅是想戏弄我吧。我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光次先生曾经说过——小心行事,好好看着哥哥,如果太过粗心大意的话,可就来不及后悔了。



也就是说,“来不及后悔”指的是那个意思吗?



不管怎样,我知道了六纲家不是平安无事的地方。本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已经认清了,但还是考虑得不周。我必须更加谨慎地应付才行。



因为我光顾着考虑这些,所以当该来的来了的时候,我几乎是心不在焉的。



某一个下雪天,早太郎先生吩咐我去买目前为止最古怪的东西。为了买这样东西,我跑遍了千人原。好不容易买到后,天就快黑了,等我回到宅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从便门进入主馆,走廊里也设有暖气,我边觉得自己因温暖而复活了,边向北之馆走去。然后,我第一次碰上了咏子小姐。



从她大方的举止和身上做工精良的连衣裙来看,我马上就得出了这个人是咏子小姐的结论。咏子小姐比起早太郎先生和光次先生来要年轻得多,可能是二十岁,也说不定是十几岁。她那明亮到有些严厉的眼神像光次先生,总觉得有些神经质的地方则像早太郎先生。



咏子小姐一开始只是瞥了我这个面生的女仆一眼。但是,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用好像突然注意到的口气叫住了我。



“等一下。”



“……是。”



我穿着外套,胸前抱着一升瓶。为了不引人注目,我在瓶子外面盖了一块布。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副模样很奇怪,但咏子小姐却似乎对我的装束没什么兴趣。



“在黑窗馆工作的人就是你吧?”



我知道黑窗馆这个称呼。那是指北之馆。



我心里觉得这种夸张的命名很吓人。但是,从咏子小姐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没有那种夸张的冰冷感,真是不可思议。我回答道:



“是的。”



“那么,你就是内名余喽?”



“是的。”



于是,咏子小姐的脸上流露出了轻蔑的情绪——至今为止,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个六纲家的宅邸里碰上。



“情妇的孩子成了禁闭室的看守,真是太了不起了。光次哥哥偶尔也会把事情办得很漂亮嘛。”



我呆呆地想,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对自己的立场不抱有丝毫幻想。就算光次先生就事论事地对待我,即便早太郎先生亲切地跟我说话,也不能改变我是进入主宅的情妇的孩子这一事实。我知道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世迟早会遭到责难。



反倒是咏子小姐的轻蔑,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自从我来到六纲家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寻常的反应。



咏子小姐说:



“你跟父亲说了些什么?他跟我说,你是家人,要我好好照顾你呢。”然后她夸张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摇晃着说,“啊,讨厌,别开玩笑了。如果不请自来的情妇的孩子是家人的话,那还是把卖长筒袜的当成家人要好得多。总之,你把你的母亲怎么样了?既然你威胁父亲当上了狱卒,那么至少也要去孝敬一下母亲吧!”



我心里“哎?”了一下。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只是解开了咏子小姐的误会。



“家母已经过世了。”



“咦?”



“她临终时留下遗言要我去六纲家。说来确实很遗憾,我连为她办一个体面的葬礼都做不到。”



于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咏子小姐闭口不言,想要往后逃走,却又站稳了。她的面具似乎剥落了下来,嘲笑声戛然而止。



“是那样啊,我不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啊,不,没关系的。”



“有关系。”咏子小姐大声叫道,“这是有关系的。我老是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对不起,我没有侮辱你母亲的意思。你拿着什么呢?看上去好像很重。我帮你拿吧。”



“啊,这是……”



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咏子小姐就想从我的手里拿过一升瓶。我死死地抱着瓶子,不交给她,这时,覆盖在瓶子上的布掉了下来。咏子小姐立刻发出惨叫声,飞快地后退。



“那、那是什么?”



既然咏子小姐都已经看到问出了口,那就没办法了。我俯视着手中装满一升红黑色液体的瓶子,回答道:



“那是血。”



咏子小姐“啊”地叫了一声,这次终于逃走了。



我捡起黑布,再次将一升瓶遮住,然后轻轻地在独自一人的走廊上叹了一口气。六纲家果然没有正常人吗?



我跟往常一样将钥匙插进去,打开沉重的铁门。从有暖气的主馆走廊向极为寒冷的过道走廊走去。一回到北之馆,早太郎先生已经在客厅里等着我了。



“回来啦。这么冷还让你出门,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抱歉我回来晚了。”



我把装满了一升血液的瓶子放在桌子上。



“我带回您想要的血了。”



我清楚得记得早太郎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用颤抖的指尖抓住了一升瓶。



“就是这个。我想要的就是这个。这不是平常在卖的东西,你费了不少劲吧?”



“对,费了一点劲。”



除此之外,早太郎先生没有再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升瓶,摇摇晃晃地返回自己的房间。既然他满意,我也就放心了。



血是牛血。因为早太郎先生对我说凡是动物的血都可以,所以我一开始想去买输血用的人血,但失败了。我还想过寻找肯把血卖给我的人,去了几个估计有门路的地方后,就很幸运地得到了牛血。



我已经习惯早太郎先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愿望了。估计血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但是,我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过了年之后,早太郎先生急剧地瘦了下来。本来看上去就已经瘦得令人担心了,现在身上的肉更加少了。



早太郎先生不仅看上去瘦了,身体状况也似乎不太好。他在我面前并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模样,但我好几次看到他把手撑在侧桌和墙壁上。而且他好像没什么食欲,我多次劝他再多吃一点。



这个季节身体容易出问题。我走向锅炉房,把暖气的温度调得再高一点。



6



随着季节的推移,早太郎先生身体不适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了。他有时会头晕眼花,某些时候甚至还会跪在走廊上。



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知道早太郎先生身体不适。虽然电话可以通到主馆,但早太郎先生却固执地隐瞒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临近冬末的一天,早太郎先生跟往常一样吩咐我去买东西。今天要买的东西是青金石的原石。虽然没有动物的血那么不同寻常,但入手的难度却在那之上。如果是宝石的话,去宝石店就能买到。光凭从千代那里领到的钱就可以把小型宝石店里的所有青金石都买下来。但是,早太郎先生想要的却是原石,而宝石店里是不卖原石的。



我一筹莫展地向宝石商征询意见,对方好心地提议道:



“画材店里可能会有青金石的原石。”



我虽然不知道宝石和画材之间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半信半疑地去找了,画材店里确实有青金石。我买了盛满双手那么多。返回北之馆的时候,我心想:早太郎先生一定会很高兴吧。



“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早太郎先生不会每次都回应,再说,我本身也很少讲“我回来了”。因此,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然而,我一走进客厅,就吓了一跳。



早太郎先生那瘦长的身体就躺在沙发上,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望着我的眼神十分空洞。我顾不上买来的东西,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



“早太郎先生,不要紧吧?您身体不舒服吗?”



“啊,阿余,你回来了……不要紧。只是有点头晕罢了。不说那些了,青金石怎么样?到手了吗?”



“是、是的。”



我把手里的袋子给早太郎先生看,他莞尔一笑。



“真不愧是阿余。没有一样东西是你买不到的。我还以为你会找不到呢。”



为了安抚强撑着的早太郎先生,我也扯开了笑容。



“是啊,挺困难的。宝石店里没有,多亏店员的建议,我才在画材店里买到了。为什么画材店里会有宝石呢?”



于是早太郎先生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我还在奇怪他怎么了,早太郎先生就说道:



“青金石可以成为非常好的画材……对了,也该给你看了。”早太郎先生吃力地起身,冲我招手,“过来,给你看我的房间。”



我虽然负责北之馆的打扫工作,但其实一次也没去过早太郎先生的房间。因为早太郎先生说过不要进去,我不想惹他不高兴,所以从没开口说过想进去。可为什么事到如今……



“快。”早太郎先生嘟囔道。



正如从建筑物的构造上猜想出来的一样,早太郎先生的房间是两间连在一起的。但意外的是,卧室好像是外面那间。深绿色的墙纸、暗金色装饰的灯,连脚下的地毯似乎也比这栋别馆的其他地方要好。



然而,早太郎先生想给我看的似乎是里面那间。



门一打开,我立刻皱起了眉。一种难以形容的臭气冲进了我的鼻腔。我想起以前交给早太郎先生的醋、鸡蛋和牛血。早太郎先生在干什么?莫非他真的发疯了?突如其来的恶心气味甚至让我产生了这种想法。



早太郎先生习以为常地进入房间后,说道:



“阿余,要看看吗?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提心吊胆地跟在早太郎先生的身后。



那里放着一样东西,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



放在早太郎先生房间里的,是一小幅跟我肩膀同宽的画。



我一看就明白了早太郎先生吩咐我去买的东西派了什么用场。木材和麻布在早太郎先生的房间里被制作成了画布。



画面的下半部分是蓝色的大海。蓝色的波涛和处处泛起的白色浪花用强劲到粗暴的笔触描绘了出来。



上半部分是蓝色的天空。不,它的用色很奇怪。那里明明是天空,涂上去的颜色却不是蓝色,反而更加接近紫色。是早上的一刹那吗?还是这个颜色是早太郎先生想象中的美丽天空?我虽然无法理解这个紫色,但我看懂了它的宁静与壮阔。



波涛涌动的大海、静谧的天空,还有画在海天之际的三个人。



这三个人依然是蓝色的。蓝、蓝、蓝。



早太郎先生的房间里有着无边无际的蓝。



我好不容易才发出了声音,那是回想起来就觉得丢脸的废话——



“好蓝啊。”



然而,早太郎先生却很开心地点着头。



“是啊,很蓝。”



“为什么用蓝色呢?”



“那是因为某种蓝色可以蛊惑人心。”



早太郎先生盯着自己的画,嘟哝道:



“多亏了阿余,我才能再度画画。只有画笔、几种颜料和染料,我怎么也舍不得丢掉。我之所以会走错路,就是因为绘画。所以,我无法跟光次开口要绘画工具。就算我开了口,光次大概也不会给我吧。我本以为已经不可能再度执起画笔了,真是多亏了阿余。”



早太郎先生倏地抬起胳膊,指着波涛的蓝色部分。



“这个颜色是用我硬托你买的牛血调配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有延展性的蓝色都必须是普鲁士蓝。从红色的血里可以产生出最深邃的蓝色,真是不可思议啊。”



手指向上移动,指着天空。



“虽然大海是用油彩画的,但天空无论如何一定要用水彩来画。我想把手头剩下来的青花纸和红色用掉,为此至少必须把基础材料乳化,这时就要用到鸡蛋了。基础材料里使用了银白色,有铅和醋的话就能得到白色。而普鲁士蓝和群青色都可以托你轻易地买回来。但是,我很想自己调配颜色。”



“……为什么?”



早太郎先生放下手指,摇了摇头。



“可能因为我不是画家吧。



“我从前以为自己想当一名画家。因为我想靠绘画维生,所以当游艇翻了的时候,我就抛下六纲家逃走了。但是,一年半之后,我就明白过来了。我能够调配出银白、胭脂红,甚至镉黄,也可以通过调配颜料,体会到人们希望画得更好的心情。这是我的乐趣,我热衷于此。”



“是热衷于调配颜料吗?”



“是的。实在是非常开心。但是这样一来,怎么看都觉得我所创作出来的绘画作品更适合放在博物馆,而不是美术馆。阿余,我的画并不美啊。画了几十张还是那副样子。所以我放弃成为一名画家,回到千人原,待在了这里。”



虽然早太郎先生这么说,但是——



我凝视着眼前的画。这幅画只用多种蓝色的微妙差别来表现。三个人的蓝色剪影站在海天之际,虽然连表情都没有,但不知为何,我却知道他们是兄妹。



“但是,我喜欢这幅画。这三个人该不会是……”



于是,早太郎先生睁大了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看得出来吗?这三个人,画的是我们三兄妹——我、光次以及咏子。”



身材瘦长、稍微歪向一边的是早太郎先生。



把手放在下巴上、正对着画面的是光次先生。



咏子小姐还是小孩,抓着光次先生的袖子。



早太郎先生比画上更加瘦削,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不知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由于身体不舒服。



“我等于是在过余生了。没有任何留恋,反倒已经厌倦了继续当光次的担心之源。我觉得什么时候死都可以。但是现在,我想画家人的画。在画完家人之前,我不想死……阿余,给我青金石。”



伸出来的手在颤抖着,既纤细又苍白,好像会“嘎巴”一声折断似的。我把装满了青金石的袋子轻轻地放在那只手上。



“对,就是这个。群青色用光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这个。”



早太郎先生解开袋子,把里面的一粒粒原石倒在乳钵里。



“群青色不是比深蓝色更深的颜色吗?意思是超越大海的蓝色。阿富汗能开采到青金石,欧洲人只是为了能画出这种蓝色而远渡重洋搜罗这种石头,他们称这种和黄金等价的蓝色为群青色。这样就可以。只需这些,就可以画到最后。能够画大家了。”



然后,早太郎先生把袋子放下来,用深深凹陷的眼睛直视着我,说道:



“谢谢你,阿余。”



7



然后,早太郎先生在樱花绽放的季节去世了。



因为他的身份有些尴尬,所以也没有请医生过来。



几乎没有人过来探望他。



由于他是已死之人,所以连葬礼都没有举行。



即便如此,早太郎先生临终的时候,光次先生和咏子小姐还是陪在了他的身边。



在断气前被弟妹所环绕着,这似乎让早太郎先生有些害羞。



8



早太郎先生把画遗留了下来——那已经完稿了。



还附有一张便笺,上面写着他的话——



光次、咏子:



我终于画出了我的画。



美是什么?怎样算美?



绘画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



我为能画出这个答案的冰山一角而感到高兴。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幅画能长长久久地挂在主馆里。



遗憾的是,我想把全家人都画下来,但还没来得及画父亲,就要死了。



“原来哥哥是这样的人啊。可是紫色的天空代表着什么呢?我不明白。”



光次先生如此嘟哝道,视线没有从画上移开。



依照光次先生的指示,画作按照早太郎先生的遗愿,被装饰在了主馆的客厅里。就像过去那几个曾被关在北之馆里的人一样,早太郎先生终究没能活着走出这栋别馆。光次先生虽然没有做出任何说明,但我觉得他应该是这样想的——就算只有画作代替主人被留在主馆里也好。



在我看来,光次先生确实放下了心。威胁他地位的男人消失了,他无疑松了一口气。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哀悼着走错人生之路的哥哥——那望着蓝色画作的寂寥目光便可以证明这一点。



咏子小姐虽然没有高声痛哭,但泪珠却扑簌簌地落下,她一直都克制着不发出呜咽。看起来,她似乎在告诉自己不要哭泣。咏子小姐大概没打算让别人听到自己的话吧。但我却碰巧听见了。咏子小姐只说了一句——“应该多见见他的。”



早太郎先生一无所知地过世了。光次先生和咏子小姐也同他一样,仍然一无所知。



光次先生突然把手伸向画作,想要在涂成蓝色的表面上刮取什么东西,但好像改变了主意,轻叹了一口气后,把手缩了回去。



“光次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我询问道,却得到了含糊其辞的意外回答。



“啊,嗯。画里嵌了一根头发。大概是脱落的头发掉进了颜料中吧。”



听他这么说,我也凑过去看,但怎么也找不到。仔细注视才发现,画中被描绘成蓝色的光次先生的手上有一根头发。



“内名君,”光次先生转向我,“我有一件事不能理解。”



我的身体稍微有些僵硬。



“您是说……”



“哥哥的遗书里写着,他想把全家人都画下来,但只有父亲没画成。这幅画确实描绘着哥哥、咏子和我。不过,我觉得他也把你视为家人了。”



不愧是光次先生,怪不得早太郎生前对他那么赞不绝口。虽然我曾思考过要不要隐瞒这件事,但没想到立刻就被看穿了。我并没有勃然变色,而是毫不犹豫地坦然答道:



“是的,正如您所推测的那样,还有一幅描绘着我的画。画中的我也是蓝色的。”



“是这样啊。那是你的东西,好好爱惜吧。”



我刚想鞠躬表示感谢,旁边就插进来一个声音。



“那个……阿余小姐。”双眼通红的咏子小姐低着头,不愿跟我对视,“如果可以……真的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把那幅哥哥创作的画给我?”



“咏子!”



光次先生严厉地责备道。然而咏子小姐并没有对此作出反应,只是等待着我的回复。



我“扑哧”一笑。



“我觉得那幅画是未成品,没有这幅画完整,即便如此,您也无所谓的话……”



咏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在一瞬间闪闪发光。



我的任务是把描绘着紫色天空的画装饰在客厅里。



主馆的客厅阳光充足,房间里也很明亮。我转来转去,不知该把画挂在哪里。



可能是奇怪我为何犹豫不决吧,咏子小姐对我说:



“阿余小姐,怎么了?如果挂在那边的墙壁上,应该能看得很清楚吧。”



“是的,咏子小姐。”



我虽然这么回答,但仍然有些担心。于是一边祈求不要被误以为是在顶嘴,一边说道:



“但是夕阳会照到这面墙上,可能会损伤画。”



“……是啊。”



咏子小姐点了点头,然后沉思了起来。



我对此并不在意,思考着该怎样把画平稳地挂在朝北的墙壁上。



“光次先生,那附近如何?”



“嗯……”光次先生思量着说,“前面的盘子很碍眼,把那个收拾掉的话,似乎会变得不错呢。好,那你就这么办吧。”



我把装饰架上的盘子收拾好,展开梯凳,准备将画挂起来。正在这时,咏子小姐突然高兴地说:“啊,对呀!”



光次先生皱起眉头,责备道:



“不要大吼大叫。太粗鲁了。”



“对不起,哥哥。但是……”咏子小姐站在我的身旁说道,“让我仔细看看那张画。”



“啊?”



“让我看。”



咏子小姐命令道,口气有些粗鲁。我把蓝色的画举在自己的胸前。咏子小姐用锐利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



我举起画的姿势有些勉强,无法坚持太久。如果想仔细看的话,等挂上墙壁也不迟——我刚想这么开口,咏子小姐就喃喃地说:



“果然。”



“什么果然?”



“哥哥,我明白早太郎哥哥的意图了。”咏子小姐指着蓝色画作的天空部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紫色,总觉得那不只是紫色。我想起来了,‘巴别会’的人曾经给我看过。”



“‘巴别会’?”



光次先生像鹦鹉学舌似的嘀咕着这个名字,咏子小姐见状不满地鼓起脸颊。



“哥哥完全没有听我讲话嘛!那是我在大学里加入的读书会的名字。我们从芥川的《地狱变》聊开了,由此我学到了一些日本画的知识。那个时候,也见到了这个紫色。”



“是这样啊。”



从光次先生的回答来看,他似乎不太感兴趣。



然而,咏子小姐却滔滔不绝地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哥哥,这个紫色是加上鸭拓草的蓝色和红花的红色而制成的。不过,哥哥知识丰富,应该知道鸭拓草的颜色很容易褪色,甚至在《万叶集》里,它还被吟咏成‘变心’的象征。”



光次先生点了点头。



“我知道。它不仅容易褪色,而且用水一冲,就会完全掉色,所以被用来画布匹的底样。”



“不愧是哥哥。那么,如果只有鸭拓草的蓝色褪掉的话,这个混合了蓝色和红色的紫色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一面想着原来如此,一面又觉得有这种事吗?光次先生可能也是半信半疑,所以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



于是,咏子小姐代他说道:



“红色就会胜出。哥哥已经明白了吧。现在的天空虽然是奇怪的紫色,但是,经过几年、十几年,这幅画就会产生变化。”



改变后的画面浮现在我的心中。蓝色的海和蓝色的人依旧不变,如果只有天空演变成红色的话……



连向来感情缺乏起伏的光次先生也不禁大吃一惊。



“啊……日暮西沉吗?”



“主馆跟黑窗馆不同,光照很好。长时间挂在主馆里的话,我们总有一天会发现这幅画上的紫色天空变成了晚霞。”



紫色的天空持续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之下,终于有一天变成了日暮的景色。那就是早太郎先生的画吗?



不。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却觉得不对。如果这幅画里有咏子小姐所说的玄机的话……



在早太郎先生所描绘的这幅画里,兄妹三人大概是面向朝霞的。



我们沉默地望着蓝色的画好一阵子。



光次先生似乎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微弱到让我差点以为是错觉。



“真想早点见到早太郎哥哥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用心之作啊。”



9



我走在回北之馆的路上,心里非常想笑。



总有一天天空上会布满朝霞的画。原来如此。有意思。有趣的戏法。如果观众能等那么久就好了。早太郎先生还真是直到临终为止都那么天真啊。



多亏他把事情告诉我,我才知道早太郎先生就算身体出问题了,也无法请医生来看病。连个葬礼都没有,而且就算死因可疑,估计也不会去验尸。给那样的人下毒很容易,更不要说我是唯一一个为早太郎先生递送食物的人。



以前和母亲两个人生活的时候,为了赚学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送牛奶、当女招待还有灭鼠。我郑重地收着用于毒杀老鼠的砒霜。这个东西派上了很大的用场。我关注着自己照顾的男人虚弱下去的样子——身体消瘦、皮肤变得苍白,有时鼓励他,有时劝他多吃一点。



就这样,我顺利地毒死了早太郎先生。那幅绘有紫色天空的画一定要加以注意,因为早太郎先生的头发被涂进了那里面。由于砒霜会残留在头发上,所以我不得不找个机会处理掉那根头发。



早太郎先生觉得光次先生曾经杀过人。“杀人犯有一双红色的手,但他们却戴着手套。”六纲家的人杀死了被关在北之馆里的人,所以早太郎先生从不对光次先生掉以轻心。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更加提防一下背后的。



早太郎先生为什么会被关在北之馆里呢?我在听到这个原因的时候,就决心要杀死这个爱做梦的男人。



我想第一个理由大概就是为了向六纲家复仇吧。我的确憎恨着令母亲和我如此辛苦的六纲家。但是,那憎恨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因为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第二个理由才是实实在在的。



进入六纲家的那一天,我见到了虎一郎先生,当场就强烈地要求他承认我。母亲死后,我失去了一切,对我来说,跟六纲家扯上关系就是为了生存下去。懦弱到可怜的虎一郎先生回答道:“照你的意思,马上就照你的意思去办。”



首次被允许外出的那一天,我去帮母亲扫墓了。回来时,我顺路去了一趟村公务所。我想通过户籍确认一下虎一郎先生有没有履行约定,如果还没有得到承认的话,我打算把人籍申请书带回去。



幸好虎一郎先生遵守了与我的约定。我得到了承认,成为了六纲虎一郎的女儿以及六纲家的一员……获得了继承权。



据说虎一郎先生早已不管六纲家所经营的企业了。然而,个人财产却不同。如果那个活死人去世的话,我就会得到遗产,虽然只有嫡子的一半,但想必也是笔巨款吧。



因此,我对早太郎先生不太放心。这和光次先生不放心早太郎先生的理由一模一样。如果早太郎先生一直是“死人”的话,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早太郎先生改变主意,和光次先生达成了什么协议的话……如果他在虎一郎先生过世之前,从北之馆里出来的话……



分母不就变大了吗?



还有第三个理由。



早太郎先生一生下来就是六纲家的长男,将来注定会成为一家之主,然而他却以“因为我有真正想做的事”为由,轻巧地舍弃了这个地位。



我讨厌这种任性的人,恨不得杀了他。



啊,六纲早太郎。我那蠢得没救的哥哥。



我忍不住觉得好笑,一回到房间就笑出了声。心情愉快得不得了。我一边笑,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因为我还需要光次先生继续工作下去,所以下一个是虎一郎吗?或者,还是算计咏子小姐比较好呢?



我在笑出了眼泪后,终于回想起来——咏子小姐应该马上就会过来拿画了。绝不能在这里把她解决掉,必须不失礼节地迎接她。然而,那幅画被放在了哪里呢?我想是在收到的那天,被丢在了房间的某处吧。



我找了一会儿后,发现画就靠在梳妆台上。我把手伸向画的表面,想把灰尘掸去。



那幅画是早太郎先生画的,画中人是我。



画作结构散乱,仿佛表现出了早太郎先生的痛苦。若非我事先就知道的话,绝对看不出来站在画中的是一名女性。背景好像竭尽全力只求涂满似的,只有重重叠叠的斑驳白色。



被描绘成蓝色的“我”摆出了正面的姿势,而交叠在身体前方的手则是紫色的。



不知何时,我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双眼凝视着画作,无法移开。



与其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不如说我是在盯着那片紫色。用油彩描绘出的画中,只有一处地方涂着紫色的水彩。看上去就觉得不对劲,不平衡到令人忐忑。我之所以会跟咏子小姐说那幅画是“未成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然而……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了起来。



“阿余小姐,你在里面吗?”



我惊讶地回过头,门并没有锁上,还来不及阻止,咏子小姐就走进了我的房间。



“你果然在呢,好歹回应一声……啊,你是在看画吧?”



咏子小姐就站在我的前面。



她注视着画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你的画。”



然后,她自然也注意到了手上的紫色,于是回过头向我露出了一抹微笑。



“阿余小姐戴着紫色的手套呢,总有一天,它们也会变成红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