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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冬(1 / 2)



白珠,这个名字是有由来的。



想把她养育成像白色的珍珠,有着坚固的贝壳围绕、灿烂又美丽的公主。



北领没有堪称名产的农产品或特产品,土地又比其他领国狭窄,是个很难靠农耕立国的地方,也因此武人特别多。在四家之中,侍奉「中央」的武人数量也格外地多。由于把重心摆在军事上,因此大多数是无法理解风雅韵事的老粗,这是宫乌之间对北家的批评。



西领和东领的宫乌,除了正室之外都还有三、四个妾室,相形之下,北家很少有人纳妾。



因此,长年来流传着「北领无美女」这种话。这在北领的君主北家里也一样。连着好几代都有宫乌认为,北家之所以无法入宫宗家,就是因为没有美女所致。于是束手无策的北领宫乌们,只好使出下下策,也就是去「中央」的花街为最美的游女赎身,让她成为北家当主的妻子。就这样生下了白珠的母亲六花。但很遗憾的,六花长得比较像父亲,即便登殿了也没能入宫。



期待太大,北领的失望也很大。都已经把游女迎入北家了,这股气到底要往哪里出?正当危急之际,六花生下了白珠。



白珠出生时,有着乌黑美丽的大眼睛,是个如玉般的婴儿。无论谁看到她,都觉得美得很像她的祖母。这时的六花已经嫁给了北家的分家某位宫乌,诞生了白珠后立刻被召回北家,让白珠当北家当主的养女。



白珠有着武门罕见的美貌,又被如珍珠般细心呵护养育,成了远近驰名的「白珠公主」。



接着到了白珠十三岁的春天——北家的第三公主,终于决定登殿了。



当父亲把这件事告诉白珠时,她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是觉得终于来了,一脸严肃地垂下头去。回想起来,就是在懂事之前,甚至更早的出生之后一直被告知的事情,此刻终于来了。白珠不仅不觉得十三年过得真快,甚至有迫不及待的感觉。



面对一年后的登殿,白珠的周围突然热闹了起来。又不是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但侍女们眼神都为一变,急忙张罗白珠身边的事情。



「……真是够了,弄得我好累。」



白珠终于脱身溜出来,倚着栏杆长声喟叹。此时栏杆下面,一名山乌青年坐在中庭的地面上,语带苦笑地说:「辛苦了。」这个人名叫一巳,在北家的宅院里工作。他是花匠的儿子。虽然身分不同,但白珠和一巳在认知身分之前就开始交往了。这几年两人经常背着罗唆的茶花偷偷见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虽然晚了点,恭喜您登殿。」



一巳这么一说,白珠宛如在说不不不似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双耳。



「别这样,我不要这种表面上的祝贺!我已经听腻了。你这样恭喜我,我一点也不高兴。」



每当白珠气呼呼地别过头去,一巳经常会温柔地安慰她。一如往常,白珠等着他隔着栏杆温柔地敲自己的头,但等了好久,这种温柔的举动迟迟没来,使得白珠心生诧异。



「……公主。」



听到一巳语带苦涩的声音,白珠惊讶地抬起头。一巳以极为可怕的表情,直勾勾地凝视白珠。



「一巳?」



白珠没见过一巳这种表情,顿时忐忑了起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呢?正当她心急如焚时,一巳竟悄悄地离开栏杆。然后带着依然可怕的表情,以沉稳的语气低声说: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到此为止吧。」



白珠惊愕到两眼发直,狠狠地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



终于发出来的声音,带着狼狈的哆嗦。



「为什么呢?没有理由这么做呀。」



白珠舔舔嘴唇,深呼吸。接下来的说话声,比刚才稳定多了。



「一直以来,你和你的父亲一起,都很真挚地侍奉北家。修整树木,拔除杂草——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了很多工作吧。连这份工作也要辞掉吗?」



白珠激动地如此一说,一巳先是摇摇头说了一声「不是」。



「我会和过去一样,待在这里侍奉北家。」



「那就没问题罗。」白珠断然地继续说:「而且,你是我的朋友吧?你是唯一站在我这边的人,不是吗?接下来登殿,一定会有很多痛苦的事情。」



白珠责备般地补上一句:「你要弃我于不顾吗?」一巳听了眉头紧皱。



「正因如此,公主。」



这句犹如挤出来的话,白珠听不懂。



「既然已经正式决定登殿了,不久就会举行盛大的裳着仪式(译注:平安时代贵族女子的成年仪式,通常在十二~十六岁举行。在原本的和服上,围上后腰的长裙称之「裳」。)吧。到时候公主就是成年的女性了。」



出其不意被将了一军,白珠暂时闭上了嘴巴,半晌后开口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接着白珠气势汹汹地反击。



「可是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改变吧?比方说现在,我们其实是不能见面的。而且是和已经成年的男人私下见面,更是绝对不允许的。事到如今说什么嘛?」



白珠想要笑一笑,但失败了。因为一巳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我至今,之所以和你见面……」



他的语气和强劲的目光不合,显得温和许多。



「也是因为你还没成年的关系。」



白珠不发一语,一巳淡淡地继续说:



「你曾经说过,你把我看成和你是平等的。你还记得吗?你叫我不要觉得矮人一截,要堂堂正正地抬头挺胸。」



「这个嘛……」白珠眼神迟疑地飘移了一会儿。「是啊,我记得。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那么为什么,成年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见面?」



这句话意外地咄咄逼人,白珠吓得肩膀发抖。一巳并非没有察觉到,但他不想闭上嘴巴。



「若是小孩做的事,还可以原谅。就算小孩和成年男人见面,也还可以解释得过去。但是,成年的未婚公主,和成年男人见面的话——这已经是,完全不被允许的事。」



「可是,」白珠拼命地辩解,「茶花和其他侍女,还不是和你正常地见面?」



「因为她们不把我当作『男人』看。大概就跟扫帚没两样吧。」



这种语调沉稳,但带着些许愤慨的说法,使得白珠十分焦急。



「一巳,你怎么啦?」



「我没怎样啊。」 一巳冷冷地说:「只是你把我和茶花她们看成是一样的,我有点难过而已。」



白珠闻言一惊,第一次知道一巳是这么想的。



「对你而言,我果然也不算是『人』啊。真遗憾。」



听到这种冷言冷语,白珠都快哭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你以为登殿、入宫了以后,也可以把我带进去吗?就像你心爱的人偶娃娃一样。」



这种说法,使得白珠也生气了。她嘴巴微张,很想说什么顶回去,但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反驳。最后忿忿地闭上嘴巴,不发一语掉头走人。



「那么,就这样道别了。」



一巳对着她的背影说。白珠倏地停下脚步。



「……请多保重。」



这句话说得平静温和,宛如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谎言。这时白珠领悟到,他是不会挽留自己了。这只是自己在闹别扭。原本深信,只要这么做他就会挽留自己。因为自己以前都是这样对他撒娇的。



不过,这次他是不会挽留了。



若自己这时赌气走人,恐怕以后,再也无法这样见面了。



无法见面了。再也无法见面?



到了这里她才第一次意识到,登殿或入宫就是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一巳了。这个随便想想就知道的事实,意外地给白珠带来很大的冲击。



「等一下。」



回神时,白珠已经比转身先说出这句话。



「等一下—如果这是最后一次的话,请等一下。」



白珠急忙回栏杆一看,一巳依然站在原地,惊愕地看着白珠。



「公主。」



「我想去看你的花。」



听到白珠这句突来的话,一巳眨眨眼睛。



「我的花?」



「对,你的花。你之前说过了吧?」



一巳有个梦想,希望将来能拥有自己的花园,亲自照料。但现在很难办到,所以找到一处野生花草繁茂之处,经常去那里照料花草。当然,说照料也不是做什么太夸张的事,而且他又没有栽植新的花卉,一眼望去只是普通的原野。但是他会摘除断掉的树枝,也很仔细地拔掉太过强韧的杂草,因此经常在聊天时,很自豪地说起这件事。他至今没有给人看过,也没有带人去过,但白珠经常说想去看看,已经变成口头禅了。



「拜托你,带我去那个地方。求求你啦。」



白珠说得泫然欲泣,一巳显得有些犹豫。



「可是……」



「求求你。」白珠再度双手合十。「要是你不答应的话,我此生就看不到你的花了。我离开北家,没有任何留恋。但若不能看到你的花,会是我唯一的遗憾。然后,看了你的花以后……」



白珠双唇轻颤。



「我就,不再和你见面……今后,永远不再相见。」



仿如被这句话刺进了心脏,一巳睁大眼睛,然后全身放松了下来。刚才那种冷漠苦恼的表情也消失了,恢复一如往常的笑容。



「这、这样啊。这样的话,我带你去吧。」



一巳沉稳地继续说:



「明天早上,天亮前一个小时,我会去接你。请你等我。」



隔天清晨,整晚几乎没阖眼在等一巳的白珠,看到老地方的栏杆下,有个很大的人影,开心地跳起来说:



「一巳?在那里的是一巳吧?」



「是的,公主。」



听到内敛低声的回答,白珠悄悄溜出房间。一巳背着可以装进一个人的大笼子。原来刚才那个大影子是这个竹笼啊。这个用藤编制的笼子凹凸不平,但看起来很结实,里面还铺了棉衣。



「公主,请进去。」



白珠点点头,二话不说就坐了进去。一巳无声无息地背起笼子,趁没有人看到之际,静静地离开这里。穿越北家的庭院,躲在灌木丛里,躲过了巡视的守卫。就这样屏气凝神走了一会儿,出了北家的宅院后,一巳终于让笼子里的白珠出来。



「我只有这种打柴用的笼子……真的很抱歉。身体会不会痛?」



白珠立刻摇摇头。



「不会痛,没事。」



天亮前的这段时间,空气非常冰凉柔和。白珠大大吐了一口气,将吸到肺部深处的冷空气吐出来。



「吐出来的气是白的耶。」



「真的耶。」



两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顿时消失无踪。



「有一点冷,还是披上棉衣吧。」



有好几件棉衣叠铺在笼子里,一巳把它们拉出来,让白珠穿上。



「谢谢你。」



「不会。」



一巳说还要走一段路,于是再度把白珠背起来。



之后两人没有交谈,一路走向一巳的原野。白珠对于一巳这样背着自己,并不会感到过意不去。只是觉得隔着粗糙的笼子和粗布感受到一巳的体温很舒服,于是轻轻地闭上眼睛。



「公主。」



不晓得经过多久了。白珠听到一巳的声音,抬起头。



「已经到了吗?」



「是的。接下来用走的一下子就到了。我放你下来哦。」



接着「哟咻」一声,一巳慎重地放下装着白珠的笼子。



「现在萩花开了。因为这里的标高有点高,所以比其他的地方早一点开花。」



一巳取出一双用碎布编的、柔软的草鞋,放在赤脚的白珠前面。白珠坐在笼子里,伸出双脚后,一巳温柔地帮她穿上草鞋。



「出来吧。」白珠毫不犹豫地握住他伸出的手,站了起来。因为刚才一直缩在狭窄的地方,手脚变得有点迟钝。一巳察觉到这点,所以完全不催她,配合她的脚步慢慢地走。因为路不太好走,而且有点危险,白珠心想,刚才一巳用背的把她背来这里是正确的判断。小心地避开容易滚动的石子,以及容易滑倒的青苔,白珠与一巳慢慢走向目的地。



原本一直低头看着地上的白珠,到了这里发现周遭明亮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本覆盖在上面的树林没了,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开阔的地方。



「啊~」



白珠不禁叫了一声,单纯只是赞叹的意思。感觉到一巳在白珠背后,轻轻地笑了。



这里是一片缓和的山的坡面。这一片缓坡原野上,没有特别高大的树木,所有的树木和野草都很自由,但不会干扰彼此,惬意地在这里共存。从白珠的脚边到斜坡的山腰,整片都是低低的草,和长在草的空隙间的矮树。矮树上都开着花。在黎明的蓝色天光下,花儿垂着头,有种娴静端庄、难以言喻的风情。



「我要给你看的不是这个。仔细看,快来了喔。」



白珠听了睁大眼睛,再度望向原野。



过了不久,山边因为白光的照射亮了起来。



——这是日出。



然后在徐徐照亮四下的晨光中,白珠这次真的发出了感动的惊叹声。



明亮的晨光照进之前沉没在昏暗中的树木。当树木瞬间沐浴在阳光下时,一口气好像全都活了过来。



白色的,一大片的萩花。



纤细的枝梗前端,一朵朵纯白的花瓣上,停驻着快要滴下来的朝露。这些朝露受到晨光的照射,霎时璀璨地闪耀起来。



看起来有些沉重但却柔软强韧的萩花,比以前看过的任何珠宝首饰都来得优雅美丽。一颗颗露珠,宛如磨得透亮的水晶。晶亮璀璨的小颗宝石,化为成千上万的光之粒子,覆盖着白珠眼前的整面斜坡。



甚至可以听到璀璨的光芒,宛如在水滴中弹跳的声音。



冰凉的曙光,在白珠看到入神的脸庞上添了些许颜色。一巳看着白珠徐徐染上淡红色的脸蛋,开心地露出微笑。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啊?」



白珠终于将目光从眼前的光景转移到身边的人,露出感动到快哭的笑容。



「是啊,非常喜欢。你的花园,是世上最美丽的。」



听到这句毫不浮夸的赞美,一巳默默地在白珠身旁跪了下去。



「公主。」



沉稳的语调使得白珠眨了眨眼睛。一巳轻轻握住白珠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



「公主,我爱你。」



这句毫不自大且自然真挚的话语,轻柔地飘浮在白珠与一巳之间。一巳这句话的意义,清楚地在白珠脑海里成形后,她依然只是静静望着一巳的双眸。



「我第一次见到你,」毫无紧张之色,一巳沉稳地继续说:「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那时你大概九岁,或是未满九岁的时候吧。」



那时父亲前去整修庭园,一巳也跟着去。在一大群人声嘈杂的侍女中,看到了一位娇小的公主。



「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花色映照在你的脸颊上,我看得如痴如醉,心想世上怎么有如此美丽的女孩?你说这里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但对我而言,你才是全世界最美的。光只是看着你,我就觉得很幸福。」



后来为了看公主,一巳借口说要在蚊香旁添上当季的花朵,天天往宫里跑。直到白珠察觉到这件事,开始交换对话。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一巳眉头紧皱。



「听说你病倒时,我真的难以忍受—回想起来,也许那是我第一次为了你,献上了花枝。」



白珠原本一直默默听着一巳倾诉,此时低声说了一句:「那枝腊梅啊。」



「我记得很清楚。而且那是你第一次正式在我面前现身。」



「是啊,没错。那枝腊梅,其实也是在这里摘的哟。那时候树还很小……想说折断大树枝也太可怜了,所以当你跟我说,小枝的就足够时,我真的很高兴。第一次接触你的温柔和你的内在美,我感动到无法自己。」



一巳再度喃喃地说「我爱你」。



「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只爱你一个人。」



远处传来小鸟的啼鸣声。淡蓝色的天空,逐渐转为暖色系。此时,一巳首度害羞地说:



「其实我原本不打算把我的心情告诉你。可是,我已经厌倦了自艾自怜。」



「白珠,」一巳以明朗的声音直呼她的名讳。「就这样和我一起逃走好吗?虽然我很穷,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为了让你幸福,我愿意拼上这条命。」



一巳说完,以认真的眼神,紧握白珠的手。



白珠郑重地望着一巳,心想: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长成堂堂的男子汉了。没错,这几年一巳已经长大了。犹如年轻的树木,伸展出柔软而茂盛的树枝。第一次见面时,令人印象深刻的柔和脸庞,如今变得很沉稳,而且不只是温柔而已,从瞳眸中散发出的坚强意志与诚恳,更让人感受到一种年轻的热情。



「那个曾经带腊梅枝来送自己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堂堂的青年。啊,可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没变啊。」白珠感慨地暗忖。



「他一定会照他说的,为与自己共存拼上这条命吧。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贫穷,他一定会努力工作,面带笑容。只为了看到自己开心的模样,无论什么苦都肯吃吧?」这样的一巳,很轻易就能想像得出来。



但是,白珠动也不动。



她的表情依然没变,就这样凝视着一巳。她内心没有惊慌,没有动摇,但并非是因为确定一巳的心意之故。虽然她本人也不太清楚,但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一种根深柢固的觉悟,以及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的意志。



「一巳。」



连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时,眼神也丝毫没有动摇之色。



「谢谢你。可是,对不起。就算我和你一起逃走,我也不会幸福的。」



两人依然互相凝视着对方,手依然紧紧握在一起,仿如在读取彼此内心的真意。很意外的,一巳的眼中并没有浮现失望之色。只是认真的眼神逐渐缓和,泛着心酸苦楚的眼眸中,映照着白珠的脸。



「……我早就料到,你可能会这么说。但请你记住这件事……」



一巳斩钉截铁地继续说:



「有个愿意为你不惜性命的男子,确实存在于山内。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你的感情永远不变。」



接着,声音突然变得很有精神,一巳站起来说: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趁茶花夫人发现之前,赶快回去吧。」



话声未落,一巳便已当场转身。奋力伸出的双手变成翅膀,身体被漆黑的羽毛覆盖。嘴巴变成了嘴喙的脸,很难看得出表情。但白珠看得出来,一巳开朗的表情中,带着强忍泪水的悲戚。



回程是由变成鸟形的一巳背着白珠飞回去。白珠紧紧抱着温暖乌黑的羽毛,一心只想着一巳的事。



从带白珠溜出北家那天以后,一巳就没有再来看白珠。但似乎和平常一样,会把添了花朵的蚊香放在檐廊再行离去。白珠每天盯着这个,一边做登殿的准备。



登殿的早晨,临别时,北家当主夫妇对白珠这么说:



「北家的夙愿,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拜托你了!」



当主用力地说,眼神闪耀着期待的光芒。



「到了那边,可能有心酸痛苦的事。你要多保重身子喔。」



听妻子温柔地如此说,当主豪迈地笑了。



「你不用担心啦。白珠一定会得到皇太子的宠爱。就算有心酸痛苦的事,只要皇太子爱她就没问题了。」



——不可能有比一巳更爱我的人了。



霎时涌上白珠胸口的心情,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白珠第一次觉得一巳很可恨。因为他把一个巨大的、和自己不相称的东西,留在白珠心里。纵使今后有人爱上自己,但自己的心已经装满他的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即便这个人是皇太子殿下也一样。



想到这里,白珠的眼里滚下晶莹的泪珠。当主见状大吃一惊,这时白珠露出灿烂的微笑说:



「您过奖了,白珠不敢当。」



「这样啊。」当主放心地点点头。「你这么高兴啊。可是不要哭呀,白珠。人生能够细细品尝幸福滋味的机会,可是没有几次喔。开心的话,就笑吧。」



「好的。」但白珠依然止不住泪水。



因此在登殿时,白珠已经下定决心。因为自己是舍弃了一切才登殿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反过来说,若自己无法入宫,一切将徒劳而终。白珠很清楚这个道理。



登殿后,白珠写信回北家,拜托他们详细调查其他公主的事情。原本北家就是武艺立国的国度,甚至有很多武人潜入了政治中枢。北家当主立即答应白珠的请求,决定陆续将到手的情报送进樱花宫。



若说白珠有什么自豪之处,那就是完全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和自己相比,总觉得别家的公主们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不久之后,北家当主送来了这个消息。



「山内众里面,也有北家的人潜入其中哟。」



茶花看着北家寄来的信,久违地提高嗓门说。



「山内众里面?意思是被拔擢成皇太子的随扈吗?既然如此,也可以弄到皇太子的情报吧?」



白珠期待地如此一问,茶花却摇摇头。



「不是,只是在劲草院的低层工作。他原本是在北家服侍的男仆。接下来应该会找门路送消息进来。」茶花说得颇为兴奋。



「在北家服侍的,男仆?」



白珠慢条斯理地反问。但茶花没有发现白珠的表情变化,一派轻松地点头回答:



「是的,好像是花匠的儿子什么的。年纪好像比公主大三岁。今后他如果带来好消息,公主要好好夸奖他哟。」



茶花眉飞色舞地继续说:



「听说那个人的名字叫做,一巳。」



一巳送来的信,有用到令人觉得讽刺。白珠终于拿到可以和夏殿滨木绵谈条件的内容。



「——叫我放弃,这次的入宫?」



白珠偷偷造访夏殿,滨木绵如此反问。



「是的,没错。但相对的,北家保证支持南家。」



这真是漫天大谎。实际上白珠入宫的话,根本不会给南家任何好处。但在樱花宫里,白珠的意思算是北家的意思。只是滨木绵可能不会轻易首肯,不过这也在白珠的料想之中。



果不其然,滨木绵听完便一口回绝。



「不行,办不到。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认为北家当主会行动。等你拿到北家正式要和我们结盟的契约再来吧。」



滨木绵转过身去率性挥挥手,从背影看起来,她毫无兴致。于是,白珠使出了压箱王牌。



「那么,我把你的出身,告诉藤波宫也没关系吗?」



滨木绵突然停止了动作,缓缓地转身面对白珠。她的脸上虽然没有惊慌之色,但也一反前貌变得漠无表情。



「……原来如此。不愧是北家,消息很灵通。」



「是啊。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入宫。可是,这要是公开出去,你也会很难受吧?」



看到滨木绵若有所思的模样,白珠继续追击: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让我入宫,我一定会报以相当的大礼。只要有南家的力量,很容易就能压制西家吧?」



「——那东家怎么办?就某个层面来说,阿榭碧是最麻烦的。」



这次滨木绵没有一口回绝了。



滨木绵被骗了。来到樱花宫这个战场却轻而易举被骗,只能怪自己太天真。白珠完全没有感受到良心谴责,甚至一边在内心大叫快哉,对滨木绵点点头。



「你在说什么呀?阿榭碧可是被称为乌太夫的乡下人喔。就算她懂得一点音乐,我也不认为她是你的对手。」



对此,滨木绵摇摇头。



「不。正因如此,才是个大问题。东家并没有将自家的命运赌在登殿上。因为没必要这么做,他们的政治手腕可是很高明的。」



原来南家是这么想的,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白珠惊讶地耸耸肩,滨木绵继续说:



「当南家和西家联手施以重压时,他们还敢主张中立,就已经够诡异了。一副推托、暧昧、没有核心思想的样子,其实东家堪称是最狡猾的。他们和西家不同,因为没有野心的样子,所以政治压力对他们不管用。」



滨木绵再度表明无能为力。



白珠脑海里浮现阿榭碧的笑容,顿时一阵寒颤直窜背脊。



突然很讨厌阿榭碧不同于自己,一副什么都没在想的模样。



「你打算怎么做?和南家缔结密约,顶多只能压制西家的阻挠喔?」



「这样就够了。」



白珠立刻回答,冷冷地一笑。



「阿榭碧,我会击倒她。」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



白珠知道,皇太子的来信握在某人手中,并且把信毁了。她立刻怀疑阿榭碧,但结果只知道阿榭碧是个傻蛋。



但白珠继续威胁阿榭碧,凶巴巴地叫她告假返乡,极尽所能给她难堪。每当阿榭碧一哭,她就心烦气躁,在心里咒骂她。



然而这样的自己,白珠比谁都更讨厌。



每天晚上,她都在侍女入睡后,深更半夜起来,前往冬殿里的赏月台。



冬殿与其他宫殿不同,没有地方可以赏花或红叶。但取而代之,有一座赏月台,可以瞭望连接山峦的广大湖泊。樱花宫是盖在错综复杂的山里,因此只有冬殿能看到这座湖。



轻轻打开侧门,澄净冰冻的空气流了进来。



白珠想走去赏月台,但寒意冻得她直打哆嗦。很怕走在如冰的地板上,几经犹豫干脆直接坐了下来,坐在设有圆窗的阶梯上,抬头仰望夜空。夜空有云,但四下却很明亮。湖面波光粼粼,山里的生物宛如全部气绝了,一片死寂。



淡淡的云层悠缓地飘浮过夜空,偶尔会透出月亮的轮廓。



白珠心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好想现在死了算了。



这时白珠才察觉到,啊,对啊,原来自己一直很想死。即便察觉得很唐突,但并不意外,而且很能接受。其实自己很想死。因为陷入极度的自我厌恶,厌恶到很想杀死自己。



出神地凝望鬼魅迷人的湖面,宛如快要被湖吸引跳下,但白珠却动弹不得。



——因为枷锁太沉重,沉重到跳不下去。



并不是非常想死,但也不想这样活下去。



但白珠连喜欢自己的权利都没有。



「我真的受够了……」



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自由决定的懊恼,使得白珠把脸埋进双手中。



就在此时。



「待在这种地方,会像以前那样着凉喔。」



突如其来的沉稳声音,让白珠惊愕地睁大眼睛。这是熟悉的声音,却是不能在这里听到的声音。



白珠吓得不敢动,宛如一动就会从梦中醒来,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来。回头一看,幽暗的房间里站了一个人影。「不会吧?」白珠低喃。虽然想点灯,但又不想确认这个人是谁。



忽然,四周亮了起来。好像是云开了。寒冬的纯白月亮,犹如双胞胎地出现在夜空与湖面上。冷冽的青光,直接投射在大地上。



这道冷冽的月光照进打开的侧门,照出入侵者的脚。这个人缓缓地,不想吓到白珠似地走过来,在逐渐亮起来的月光下,露出了面貌。



「白珠。」



白珠第一次觉得,他温柔的声音如此狡猾。



「一巳……?」



「不会吧?你怎么会在这里?」想说的话有好多。却没有一句能顺利说出来。相较于白珠的惊恐,如烟雾般突然出现的一巳倒是很平静。



「别担心。是某个人带我进来的。我跟这个人说,无论如何想再见你一面,这个人很爽快地就答应帮忙了。」



白珠不发一语,一巳快速地继续说:



「我原本真的打算,不再和你见面了。因为你说过,和我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可是……」



一巳加强语调,凝视白珠的眼眸。



「这样下去,你也不会幸福吧?所以我来了。」



一巳说得毫不害臊,语气笃定。白珠茫然回看他。



「你的意思是……我无法入宫。是这样吗?」



「不是的。」



一巳摇摇头,焦急地继续说:



「你看过我的信了吧?我在信里写的,没有半句谎言。皇太子从来没有提过你。他应该没有爱你爱到想娶你为妻。就算你入宫,也不会幸福的。」



一巳说得斩钉截铁。白珠一惊回过神来,放声顶回去。



「我会幸福!至少比跟你在一起幸福!」



白珠又叫又嚷地继续说: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皇太子不爱我?这我也知道!可是我能怎样!这不是我想逃走就逃走的问题!



「我……」白珠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泪水。「我和你或是婢女们相比,我一直过着难以置信的奢华生活。大家细心照顾我,真的把我当作纯色珍珠一样守护我。这是为什么?我又不像你一样有花匠的技术,也不像婢女一样粉身碎骨地拼命工作,为什么能过这种得天独厚的生活?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大家却把我捧在手心疼爱我。你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敢批评这一点?」



「那是因为……」



一巳才刚开口,白珠就抢着说:



「因为大家都认为我会入宫!」



忍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白珠的脸庞。



「入宫,是我的义务。如果因为皇太子不爱我就逃掉,这才会是我一生的耻辱。因为我背叛了北领所有的人,变成和小偷一样。这才是真正的不幸。」



白珠豁出去地说完后,一巳完全无法反驳。



「白珠……」



「皇太子不爱我也没关系。我的幸福是入宫。唯有入宫,才能报答北领所有人的恩情。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办到的事。」



白珠说着说着,从自己的话语里,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真心。当初在那片萩花原野涌上心头的觉悟,如今具体成形了。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连自己的命都无法自由决定。



自己本来就是不能死的。死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到入宫之前,白珠的生命并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



——已经没有用了。



白珠垂下头,一口气笃定地说:



「我做了很多没脸见你的事。你喜欢的那个白珠,现在已经不在了。你不知道我做了多么恶毒的事吧?」



白珠知道自己是个恶毒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一巳。



「对我而言,你太干净了。干净到令人目眩啊……」



犹如低喃般的声音,明显地带着苦涩。



「所以请你赶快忘了我,去让别的好女孩幸福吧。」



「我不要。」



一巳间不容发,一口回绝。



「这样你就太可怜了!」



白珠霎时闭上嘴巴,眨了眨眼睛。



「可怜?」



这句意想不到的话使得白珠困惑不已,但一巳的脸上甚至带着悲痛之色。被怜悯的目光看着,白珠陷入头皮发麻的感觉。



「没错,可怜。」



一巳再说一次,这次温柔地将手放在白珠的肩上。



「如果你没有资格说,我来帮你说。你很可怜。为什么你非得为了家族扼杀自己?为什么非得一个人当坏人?或许你会说必须如此。但我不这么认为。什么义务?什么觉悟?你都痛苦成这样了,那些东西有什么价值呢?」



白珠无力反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好了。我不是被美丽公主的甜言蜜语迷惑而站在这里。我说过了吧?因为我爱你。」



一巳握住白珠的手,一反先前,目光锐利地射向白珠。



「你就承认吧!我爱你,其实你也爱我吧?」



白珠倒抽一口气,视线飘移了一会儿,垂下头去。「没有这回事。」这顶回去的话,声音孱弱到几乎听不见。



「我可是皇太子的女人。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那我把你掳走好吗?」



这句话说得一派轻松,白珠霎时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巳望着发愣的白珠,突然傻笑了起来。



「啊,这么做的话,就和小时候一样了。我果然很喜欢你啊。」



一巳感触良深地说,白珠终于回过神来。



「不要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只要你愿意的话,我也只能把你掳走吧。」



「你要是敢做这种事,一定会被杀的!光是你现在在这里被发现的话,就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了。」



「你在担心我的安危啊?」



一巳开心地如此一说,白珠却突然翻脸发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