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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人(1 / 2)



东千寻 七月十八日 星期四 早上七点



好冷。



我下意识地卷起毯子。



房间相当干燥,我感到口渴难耐,闭着眼睛伸手抓起宝特瓶。



啊,原来这瓶水昨天还没开吗?我扭开瓶盖,直接躺着喝。



咕咳!



刚起床的我,喉咙一时之间无法适应水这样灌,流到下巴都是,还滴到床单上。



我在脑中暗啐「可恶」,盖上瓶盖,随手一扔。



好倦怠。



好想睡。



不想去上班。



好想回家。不对,我还在家里。



看向时钟,时针指向七点。



室内凉飕飕的,温度完全不像夏天,甚至冷到会打哆嗦。应该是我睡相不佳,翻来覆去时,不慎按到旁边的遥控器开关了。冷气遥控器的液晶画面显示「二十度」。这里是坪数二・二五坪的单间套房,冷气开太强会感冒的,社会人士无法轻易请假啊!我一边咒骂自己的不小心,一边把温度调回平时的「二十五度」。



仔细一看,灯也没关。我到底是几时睡着的?印象中,我昨天在晚上七点下班回到家……但究竟是几点睡着,又睡了几个小时呢?



回过神来,肚子早已饥肠辘辘,我撑起重如铅块的身体,踉踉跄跄地下床,打开单门小冰箱,唏哩呼噜地吃着能量补充食品果腹。



食物还未吞下去,我便将包装袋随地丢弃,直接往浴室移动,转开冷水的水龙头。



心脏紧紧一缩,感觉全身倏然紧绷。



随着脑袋逐渐清醒,今天作的梦也重回脑海。



我梦见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寂寥电影院,独自观看一部沉闷的电影。



电影的内容……已经不复记忆了。



我只隐约记得一股异样的窒息感。



以及一股想要大叫的冲动。



还有爆米花并不好吃。



然后、然后……



哈啾!



喷嚏拉回了我的注意力。冷水澡不宜洗太久。睡翘的头发也恢复原貌了,差不多该出去了。我关掉水龙头,走出浴室,打开洗脸台旁的收纳柜,这是我平时用来收浴巾的地方,但现在里头一条浴巾也没有。



太不小心了。浴巾已在昨天全部用完,我忘记洗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全身湿湿地走出盥洗室,打开玄关旁的衣橱,随便拿一件T恤当作浴巾擦拭身体。地板当然也被我搞得湿答答的。擦干身体以后,我直接把T恤丢在地上,灵活地用脚擦地板。大致干了以后,我把T恤塞进盥洗室的洗衣机里,站在镜子前准备吹头发。



早安,千寻。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早。



近来脸上的皱纹增加了,皮肤的保水度也不比从前,整张脸显得松弛而暗沉。二十五岁是个分水岭,在此之后,每当我过度熬夜就会全身不舒服。



再加上,我并不热衷于运动,身材瘦归瘦,肚子却有一层肥油。没有肌肉的身体看来弱不禁风。不,我想真的很弱吧。



我一边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一边有感而发「啊,我已经不年轻了」。



接下来呢?



我能独善其身到终老吗?要是变成独居老人,当我死的时候,谁来替我安葬呢?



我忍不住嗤笑自己:「呵,很厉害嘛。」尽管头发还是半干,但我索性关掉吹风机,闭上眼睛。



盥洗室的灯光均匀地穿透到眼皮下层。



死了就能见到她了。不是挺不错的吗?死亡来临时,只要顺应即可。



我总是在早晨想起她。



国中时,我曾交过一个女朋友。



流花。



流动的花,流花。



从名字到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一不美。



然而,她已经不在了。



她在我十四岁时去世了,接下来,我不曾与任何人交往。



中间曾有过感情不错的女性朋友,却始终没有发展为恋爱。



我觉得那愧对于流花。



因为,她都已经死了,我还悠哉度日,擅自获得幸福,岂不是太狡诈了吗?



只有自己获得幸福是不正确的。



不正确。



没错吧?



东千寻 七月十八日 星期四 中午十二点



「东哥,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你这个……」



楠田用低姿态的语气,从后方呼唤我。回头一看,只见她一脸愧疚地拿著作业流程表。淡淡的香水味轻搔鼻子。



「怎么了?」



「对不起,每次都要问你一遍,我自己无法判断……我想问不规则形的面板裁切机,按照这个设计,应该要用粗的刀片进行裁切吗?」



「嗯……你看,这边有细的裁切线,用细的刀片比较好。刀片太粗的话,裁切线会不够干净俐落。」



「啊,真的耶!谢谢你。对不起喔,同样的问题,我问了这么多遍。」



「不会,有疑虑欢迎随时问我。」



如此回覆后,楠田羞答答地坐回电脑前。



楠田虽然有一再确认的小毛病,但也多亏于此,工作上几乎不曾出包。她四月才从其他店调来我们的卢斯印刷三号店,说来还是个新人,工作表现却相当杰出。



我深感佩服,同时将注意力拉回被提问打断的护贝作业上。这是将A4宣传单大小的菜单护贝之后,再把边角裁圆,边检查有无缺漏,边清点数量的单调工作。



某知名连锁居酒屋看准夏日商机,预计在八月大规模重新开幕,护贝好的菜单上面,印着令人猛吞口水的啤酒广告。



「我之前去过那家店。」



佐田突然从旁边的作业区探头插话。



我们是相同年纪的同期员工,他和楠田都是四月时从其他店调来的。佐田从早上就不停在作业区进行广告单的捆包作业,大概是倦了或是累了,开始找我闲聊解闷。



「他们家的腌渍酪梨超级好吃,酱油调味得恰到好处,非常下酒喔。」



「哦,真的啊。」



「还有,那里的女店员超级正!我抱着一试的决心问她有没有LINE,结果她说有是有,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真可惜呢。」



「对吧?不过,那里的食物很好吃,而且比想像中便宜,简直物超所值。东,你喝酒吗?」



「没有特别爱喝……酒量一般。」



「是喔?但是不意外,感觉你身子虚,不像酒量好的样子。对了,我很久以前跟店长一起喝过酒,他的酒量好到吓人,感觉喝个千杯都不会醉。你看,他看起来就是做业务起家的,业务免不了要常常喝酒嘛。」



怎么还没说够啊……



老实说,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随便跟谁都能瞎聊的类型。



我没有在求学时代交到朋友,不习惯长时间与人说话。说话很麻烦,要拼命思考如何接话,说什么才不会得罪人家。



因此,我基本上会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对佐田也是如此,但他丝毫不受影响,照样找我说话。无论我怎么回答,他都不会面露反感,能自顾自地炒热话题,我认为这是他的优点;缺点是当我需要专注作业时,他仍不看时间场合地兀自说个不停,令人无法消受。



唉,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数到哪了。即使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仍逐渐涣散。我本来想在今天连同捆包一起弄完的。



才刚这么想,我便发现来监督进度的江原店长就站在佐田的后头。



「佐田!动作快一点!那些一小时后就要出货了耶!」



江原店长厉声警告,我不禁震了一下。他是个惹人厌的主管,总是怒气冲冲,冲着员工破口大骂。



这对亟欲结束对话的我来说或许时机正好,但我真的不喜欢他。佐田虽然结结巴巴地道歉,却仍不改那张嬉皮笑脸。



「真是的,别打混。东,你要负责看紧他啊。」



「呃,好的。」



为什么是我?想归想,我先随口应和,江原店长似乎出完气就心满意足,改去巡视楠田的工作情形。



「噫——江原店长好恐怖喔。」



佐田终于回去工作岗位,有惊无险地喘了口气。我也得尽快完成护贝检查,开始打包装箱了。但佐田再度不死心地向我搭话,这次用咬耳朵的音量说:



「对了,酒聚就是明天了,东,你也会来参加吧?」



他换上笑咪咪的脸孔偷看我。



我当下没有意会过来,悄悄回避了他眼神,随即想起明天是公司以消暑为名目举办酒聚的日子,通知就贴在公司的布告栏上。



「不,我不会去。」



「咦!为什么?」



「我不太会喝酒,也不喜欢人多的聚会。」



佐田的表情难掩扫兴,令我骑虎难下。



「来一下嘛,你连我和小楠的迎新会都缺席耶。」



「小楠?」



「楠田啊。小楠也很期待明天见到你呢。」



哦,楠田,昵称小楠啊……



我往楠田的方向瞧,只见她一人手脚俐落地摺起等身大的大型输出隔板,熟练地打包装箱。我们的眼神在须臾间交会,她朝我甜甜一笑。我顿时觉得有点害羞,低头不予回应,假装自己正专心做事。



「你喜欢小楠吧?」



「啊?你说什么?」



「你刚刚眼神躲开了。」



佐田一脸贼兮兮地望着我,我感觉被调侃了,有些不悦地抬起头,发现佐田的工作完全没进展。



他从刚刚手就完全没动。



拜托,有时间管别人的八卦,不如先管好自己的工作!



「你搞错了。」



「嗯哼。」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啊,你多心了。总之不只小楠,我也很希望你来啊,这家店里只有你和我同期进公司嘛,你不来我也会觉得很孤单啊。」



佐田揽住我的肩膀,把脸凑上来低语。好热。



「要来喔,说定了!拜托拜托,算我求你了啦,这是促进同事情谊的大好机会耶?小楠也会来啊。」



他刻意眯细双眼,装出一副快哭的表情。我受够他了。护贝检查从刚刚一直搁置没动,我只想快点把事情做完。



蓦地,我又看了楠田一眼,她正在和江原店长说话,我们虽然四目相接,但毕竟是当着店长的面,她这次没有对我展露笑靥。



我放下商品,叹了口气,好好地转身面向佐田。



「好吧,我去就是了。」



佐田这才心满意足地说:「谢啦,东!爱你!」充满干劲地恢复作业。



东千寻 七月十八日 星期四 下午六点



搭电车颠簸摇晃了三十分钟,我抵达了离家最近的熊越站。回家前,我顺路在便利商店跟一个毫无干劲的大学工读生结帐买了能量补充食品和瓶装水。



燠热的暑气堆积在长刘海下,我心浮气躁地走回家。沿途所到之处都环绕着蝉声。



又到了蝉鸣的季节啊。



我喜欢夏天,因为彷佛流花就在身边。



想着想着,我爬上公寓二楼,来到自己的家门前,发现一只蝉攀附在门把上。我轻轻把蝉拨开,它便唧唧叫着飞走了。



同一时间,口袋传来震动铃声,拿起手机查看,是纪惠子阿姨打来的LINE通话。我走进家门,倚在门上,按下接听钮。



「喂?是我,千寻。」



『我是纪惠子阿姨。不好意思,你现在方便通电话吗?』



「可以,没问题。」



『谢谢。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我很好,虽然都吃便利商店的便当,但有按时吃饭。」



『便利商店?哎呀,要多吃点营养的东西才行。没人盯着你,你八成都乱吃些能量补充食品,对吧?那是紧急储粮,无法摄取一天所需的营养喔。』



「我知道,我会注意营养均衡。」



『对了,快八月了,你今年也会回家吧?』



「会啊……」



『还记得吗?你去年嚷着工作忙,拖到两天前才突然说要来,害得我来不及打扫房间,我早已打定主意,今年要提早问你。』



「抱歉,这么一说,去年的确忙翻了。八月是印刷业的旺季,有夏季活动传单要赶,还有夏日庆典的海报等等,工作量暴增,忙起来就忘记联络了……」



『没关系。去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没有打扫是我自己怠慢偷懒。你今年也会来吧?』



「会的,具体的日期我还得看一下公司的班表,确定了再通知你。」



『太好了。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没有,不用费心准备,我才应该带点伴手礼回去。」



『哎呀,别顾虑我,我很开心能见到你呢。我现在每天闲闲无事,听到你要回来玩,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呢。别说一年只能回来一次这种话喔,你想到的时候,随时都能回来的。』



「谢谢,我会恭敬不如从命,有空就回去看看的。」



『很好,今年也等你回家,日子敲定了,记得通知我喔。还有,天气热了,要多注意身体健康。』



「知道,我会的。」



『还有,要多吃蔬菜,水也要多喝一点。你太瘦了,不注意要是昏倒怎么办?』



「也是,我会注意的。」



『这种天气食物很容易馊掉,要仔细看保存期限喔。啊,房租都有按时缴吗?如果开销太大,钱不够用,欢迎随时跟我说。』



「纪惠子阿姨,你太爱操心了。我很好,一切都没事。」



『哎呀,是吗?没关系,反正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打给我。等你的电话。』



「好的,谢谢。」



『那孩子肯定也翘首盼望着你回来。』



以此为结语,纪惠子阿姨挂断了电话。



我的思考稍稍停摆,轻轻吸气。



脱鞋子进入屋内后,我先看了挂在墙上的月历。



八月二十一日的日期上头,画了两个歪斜的圆圈。



东千寻 七月十九日 星期五 晚上八点



「我以后要当店长!拥有一堆部下!成为和江原哥一样温柔的人!江原哥,我爱你!我最爱你了!」



好吵。好想回家。



佐田双颊通红地鬼吼鬼叫,反观江原店长,一脸不为所动地喝着自己的生啤酒,随口应和:「好说好说。」



「喂,佐田这是嘲讽吧?」



坐隔壁的筱原喝了一口莫希托鸡尾酒,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悄声道。



「世界上竟然有人崇拜江原?真令人跌破眼镜。」



「谁晓得呢。佐田听到我要来时也说了『爱你』,他的爱应该很廉价吧。」



「这倒是真的。」



筱原苦笑,夹起加了明太子的厚蛋烧当下酒菜,浅尝莫希托。



手表上的时间已超过八点,酒会举行超过一个小时了。



今天连业务和夜班工读生都一并到场,我和最常一起值班的筱原、佐田和楠田同桌,隔壁桌是业务和夜班生。江原店长在两张桌席间穿梭,找每一位员工搭话。



筱原是这家印刷公司的十年老员工,熟悉每一项机械操作,我也经常受惠于她的帮助。筱原和总是剑拔弩张的店长南辕北辙,个性开朗,又会照顾人,就像个热心助人的大姊姊。



我们这一桌虽然主要只有佐田喝酒,但他很能自饮自乐,只见他大口大口地灌酒,一边用比平时轻浮三倍的语气,喋喋不休地说着最近去了哪些居酒屋、时下流行什么音乐、近日发生的社会案件,以及其他分店的讨厌鬼店长的坏话。楠田、筱原和我适时点个头,啜饮一口小酒。



中间江原店长过来的时候,佐田便将话锋转到他身上。



「店长不是常来关心我吗?我高兴都来不及了!我是出包大王,没人帮忙督促检查的话,根本是坐以待毙。幸好江原哥从来没放弃我,我才有动力每天努力上班!」



「是啊,你要是少摸点鱼,就能独当一面了。」



「我没有摸鱼!那是跟同事培养感情!」



「我了解,谢谢你当大家的开心果,只是,如果可以手口并用就更好了,你其实手脚不慢。对了,楠田,你学得很快呢。印象中你进公司才第二年?工作几乎没犯什么错误,又能临机应变,我很仰赖你喔。」



楠田跟不上佐田的热络节奏,在一旁静静喝着高球鸡尾酒,因为冷不防被点名而惊慌失措。只见她慌张放下酒杯,轻舔嘴角,用比平时高亢的声音回道:



「啊,呃,谢谢您。我还不成气候,很多机器不会用,目前尚在学习。而且,我动不动就请教别人,打扰同事工作……」



「哎唷,没这回事,你很可靠呢。喂,江原哥,你知道吗?小楠最近开始自己操作大尺寸的三摺摺纸机了。」



「真的?真是有如神助啊,我还以为那台机器只有筱原会用呢。」



「直、直到最近才学会的!真的只是最近而已。再说,我使用前都要先跟筱原确认一遍流程,没有筱原帮忙看着,我根本不敢用。记得第一次用时,机器发出奇怪的声音卡住了。」



「刚开始失败很正常,不管失败多少次,最后学会了就好。我今后也想慢慢把印相片集的工作交给你。」



「咦,真的吗?我好高兴,我一直很想印印看相片集呢!感觉很有趣!」



楠田发出今日最宏亮雀跃的声音,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音量太大,害羞地偷看我一眼。



总之,我先微笑再说。江原见部下这么有长进,也难得露出笑脸。



「对了,东——」



「啊,嗯?是,怎么了?」



突然被点名,我剥毛豆的手停了下来。



我因为不想自找麻烦,至今都尽可能安静地吃着东西,不随便加入话题,看来这次终于避不掉了。我挺胸坐正,手放在膝盖上。



「你在这家店也满六年了。我进公司之后,一直待在三号店,前前后后看过不少人,没有人像你一样学得快、效率高,办事可靠,做事又仔细,我相当看好你喔。」



「啊……谢谢。」



「是这样的,最近不是开了九号店吗?那里是商办区,很多公司行号,听说他们接单接到手软,不加人手的话会接应不暇。说希望调派一个人手过去。东,要不要去那里当副店长?」



江原、佐田、筱原和楠田,四人不约而同,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筱原愉快地说:「东,这不是好消息吗?去试试看。」佐田微露笑意看着我,唯独楠田脸上的笑容不知飞到哪去,神色黯淡。



「那个……」我吁一口气,正襟危坐。「谢谢店长愿意提拔我,但我目前没有升迁的打算。」



我本来就心意已决,因此毫不犹豫地回答,倒是江原店长一脸错愕。



「为什么呢?」



「我不像佐田懂得社交,没有筱原那么会带人,也不像楠田懂得临机应变。就像您说的,我的优点只有可靠和仔细。当主管的人必须面面俱到,我的个性太孤僻了,不适合往上爬。」



这似乎是我出社会以来,头一次说出这么长的个人主张,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我也许有点醉了吧。



鸦雀无声。一旁的筱原拍拍肩膀鼓励我。



「东,才不是呢,我认为你在很多地方都比我可靠喔。」



「筱原,谢谢你,但不是只有这样而已。上头的人要负责扛业绩,对吧?」



「是的,这是店长和副店长的职责。不过,所有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江原店长婉转地说,表情五味杂陈。我没有闪避,直视他的双眼继续说:



「我明白。但老实说,我都自顾不暇了,目前实在没有脑力思考更多事情,不想给自己增添无谓的压力。眼下我只想顾好我自己,无法承担更多责任。」



这下就连乘着酒兴一改平日暴躁性情的江原店长,脸色都变得越来越难看。



气氛一触即发,但我大概是被嘈杂的环境弄到没耐性了,没有即时闭嘴。



「江原店长,在我的价值观里,钱比资历更重要。这些年我也慢慢存了一些钱,生活尚且无虞,目前没有升迁的计画。」



无人说话。江原店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佐田和筱原纷纷低下头。



只有楠田用不下于佐田方才大吵大闹的音量大喊:



「东哥,我懂你的心情!钱比什么都重要,对吧?」



不仅如此,她还露出花一般的笑容,不知究竟是想替我解围,或者只是不会察言观色。



被楠田这么一搅和,江原店长只板着脸说了句:「好吧,真遗憾。」接着便走去另一桌。



筱原和佐田神色闪烁,不知为何,唯独楠田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酒聚来到尾声,我想在结帐前小解。一站起来,佐田说他也要去,我们结伴前往洗手间。



「东,你棒呆了。」



佐田站到我隔壁的小便斗前,倏然向我搭话。



「你在说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你说话可以这么直耶。」



「哦,升迁那件事?」



「没错,坦白说,我本来以为你是成熟的大人,懂得迎合别人,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想法呢。」



他是不是说了相当失礼的话?



我尿尿完毕,走去洗手。



「哈,你这是什么话?你不也常疯疯癫癫的,不看时间场合说话吗?」



「真的吗?我像是很会带动气氛的人吗?老实说,我是装出来的,因为我很害怕被讨厌。」



「竟然是装的?」



真令人意外。



佐田的心声是我始料未及的。他已经疲于扮演嘻嘻哈哈的角色了吗?我想他的开朗有一半是个性使然,另一半可能是某种武装吧。



「应该说,我的本性并不黑暗,我只是跟每个凡人一样,有私下的面貌和真实的性格。我其实很胆小,是因为扮演着开心果才没有被人讨厌。」



「私下的面貌……等等,你跟我说这些,不就暴露本性了吗?」



「没关系,我想跟你当朋友。」



「朋友?」



朋友?



我的口中和脑中同时冒出这个单字。他说的朋友,是那个朋友吗?我在求学时代没交到半个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拜此所赐,毕业后没和任何人联络。



他说要当我这种人的朋友?



佐田不等我回答便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们来交换LINE吧。」



「咦?啊,好。」



我不禁照他说的,打开手机上的LINE。



「那个,要怎么互加?我忘记了。」



「什么?你傻了吗?拿来,我帮你弄。」



「麻烦了。」



「咦?上面怎么一个朋友都没有啊?咦?不会吧。」



佐田目瞪口呆地帮我设定好友清单。



我的LINE上只有纪惠子阿姨一个联络人。在我的认知里,职场不是交朋友的地方,没有需要交换LINE的理由。我在内心小小抵抗着,一面静静等待,不一会儿,佐田把手机还回来了。



「这样就行了。」



「谢、谢谢你。」



佐田智洋。第二个联络人。



LINE上多了佐田的通讯栏。老实说,我还满高兴的。想不到光是LINE的好友清单里多了一人,心情就明亮了一些。不,也许我只是醉了。



我点开与佐田的对话视窗,上面有可爱的鸟贴图,还有一条神秘网址。



「这是什么?」



「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啊。」



佐田挤眉弄眼,我满心困惑地点开网址,跳出一个留言板网站。



页面上有区域分类,不知用途。我随便看了一下自己居住区的留言。



不看还好,一看大惊。我拿起手机。



「这是什么鬼东西!」



我微带怒气地质问佐田。



上面充斥着渴望结识男性的女性留言。



佐田见我失去方寸,笑了出来。



「这是我常用的交友网站啦!祝你玩得愉快!」



说完,他胡乱用手抹裤子,走出厕所。



真低级。



东千寻 七月十九日 星期五 晚上十点



「东哥,我喜欢你。」



这件事发生得令我措手不及。



酒聚结束后,大伙儿相约着续摊,我因为跟江原店长之间有些芥蒂,决定直接打道回府。



接着,楠田说她「也要回家」,我们便一道走去车站搭车。



我们延续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在路上等待漫长的红绿灯时,她搂住我的手臂,面带潮红地开了口。



我被告白了。



当时,我正在思考明天要干么,想到家里堆了很多游戏没玩,正想说要来消化一下,就被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告白吓坏,花了整整五秒才意会过来。



东、哥、我、喜、欢、你。



脑中跳出文字游戏般的句子,我总算理解楠田的意思。



楠田则是突然低下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脸颊更是不用说。我想,这不全然是因为酒精造成的。



喜欢?



楠田喜欢我?



灯号转绿,人潮缓缓流动。明天是星期六,即使夜已沉,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擦肩而过的行人对沉默相望的我俩投来注目礼,随即失去兴趣地穿梭而去。



「楠田,你……喜欢我吗?」



我沉不住气地反问,楠田转过身去,悄声说:



「喜欢。」



「呃,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指……」



「呃——就是、喜欢,还是爱……」



什么蠢问题!我在心中咒骂自己。



楠田似乎稍微放宽心了,微笑说道:



「是爱。」



她的笑容在我的脑中奔走。



工作上有不懂之处就会跑来问我。四目相接时总是不忘微笑。在酒会上装呆,替得罪了江原店长的我解围。



原来是因为她喜欢我。



霎时间,脑中闪过流花的身影。



国中时丢下我死去的女朋友。



没错,死了。流花已经身亡。可是,若只有我得到幸福,不是对她很愧疚吗?



流花独自迎接了悲伤的终局。当时我们还未分手,就面临了死别。



突然开始耳鸣。



思考越发清晰。



对了,我想起之前的梦了。



我在电影院看的,不正是那天的光景吗?



我和流花在离别瞬间发生的事。



我坐在杳无人烟的电影院,独自看着流花死亡当日的倒带。



脑中响起她的细语。



活下去、活下去,活过了再死。



这是流花在临走前留下的遗言。



她在我心里依然很重要。我想,有生之年,我都不可能忘记她。



但是,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已经十年以上了啊!



我不可能斩断过去,那已是我内心的一部分。



可是,就这么背叛她一次,似乎也不坏。



谁叫你擅自背叛我、丢下我,自己一走了之呢?



这是报复。



「楠田,谢谢你,我很高兴。」



楠田吃了一惊,倒抽一口气,笑逐颜开。



「呃、啊!那么……请和我交往!」



「好啊,我们在一起吧。」



楠田哗地绽放笑容,眼眶泛起泪光。



我牵起她的手,静静地走了起来。



「啊,东哥?」



我拉着她,走在居酒屋栉比鳞次的街头。说不定会被公司的人看见,那也无所谓。楠田脚步颠簸地努力跟着我走,中间几度呼唤我的名字,我都予以漠视。



我抓着她细瘦的手腕,一味地向前走着。







走啊走,走啊走……



我只是拉着她的手,拼命向前走。



流花走累了,多次抱怨「好累」。



只要表现得光明正大、不鬼鬼祟祟,即便衣服上泥泞遍布,旁人也不会多加留意,加上地点是在乡下农村,本来就人烟稀少,大白天在马路上只会看到老人家。



老人家不时向我们攀谈,不是因为怀疑,纯粹是想找人闲聊。



只要随口编个理由、岔开话题,大人根本不会联想到我们是逃犯。



不知不觉,夜深了。



流花和我走向人行地下道,在入口处坐了下来。



不用害怕,三更半夜,不会有人经过这里。再说,远远望去,数十公尺内都没看到商家。



这一整段路都没有路灯,如果有人在这种时间出现,肯定和我们一样,有他的难言之隐。



刚好,人行地下道的入口旁杂草丛生,虽然可能有不少蚊虫,但似乎可以躺下来睡觉。



我们紧依着彼此坐下。



「肚子饿了。」



她轻声说。



我从肮脏的背包里拿出瓶装水。这是途中经过公园时装的水。



我把水递给流花,她笑着说「谢谢」,喝了一口,没盖盖子就还给我。



我也喝了一点,旋紧瓶盖,放回背包里。



「今天在这里睡觉吧。」



「好啊,我关掉手电筒喔?」



「好。」



流花一按下手电筒开关,四周立刻陷入黑暗。幸好等眼睛适应后,可借着月光看见周遭景物。抬头一望,满天星斗,高挂中央的巨大月亮在守护我们。



今天一整天,我们只吃了果酱面包,再不补充存粮,很快就要饿肚子了。我们聊过要不要吃青蛙,但怕青蛙有毒而打消了念头。要再去街上当扒手吗?尽管让人提不起劲,眼下似乎也只能找户人家去偷东西了。



事实上,我们并不是太紧张。反正吃或不吃,这趟旅行都是找个地方死去罢了。



要是饿死了,那就是命。



流花「呼——」地叹气,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怎么了?」



「我想洗澡。」



流花用干涩的声音说。



我也是。我们上次好好清洗身体,是冲动跳进河里玩的时候。不,连清洗都不算,只是玩水而已。



我俩的头发油腻腻的,身上也因为流汗而黏答答,相当不舒服。



「要不要溜进别人家洗澡?」



「不好吧,感觉会被发现。」



「可是,我快受不了了,好想跳进冷水里。」



微光下的流花慵懒地皱起眉,阖上眼睛。



开始旅行之后,她慢慢让我看见了各式各样的表情。爱笑也爱生气,表情比之前丰富多了。



突然,她站起来,剥开草丛走到深处去脱衣服,连脚上的凉鞋也一并脱掉,连同衣服揉成一团,往地上扔。



她一丝不挂地走了回来。



「锵锵——」



「会感冒喔。」



我佯装平静,轻声提醒。流花似乎觉得扫兴。



「千寻,你也脱掉嘛。很凉很舒服喔。」



我坐在地上,流花竟霸道地开始拉扯我的衣服。好痛。



我挥手甩开她,和她对看一眼,无奈地自己脱下衣服。



哇,真的好凉、好畅快啊。反正附近没有其他人,我借机体验了平时无法体验的裸奔,有一种挣脱束缚的快感。



流花再次坐下,我也在她身边坐下。



裸体。



倚靠的墙壁质地粗糙,背部痛痛的,但屁股下的草地刺中带软,意外地舒服。



我想干脆裸体睡觉,闭上眼睛后却毫无睡意。



「喂,流花。」



「干么?」



「来啾一下。」



流花一听,开始大笑。



她彷佛抽筋一般,「嘻嘻哈哈」地捧腹笑好久,笑完还顺顺气。我觉得无地自容。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啾』会出戏啊!正常点,说『接吻』啦。」



可是说「接吻」反而会紧张啊——我还来不及回嘴,嘴巴就被堵住了。



我被亲了。



心跳得好快。



我自然地将双手移向她的头与肩,使两人的身体密合在一起。



肌肤与肌肤重叠的感觉十分舒服,啊,真幸福。



我往她的方向压去,她没有抵抗。我们双双倒地,流花在下面,我在上面。



身体很脏啦、没洗澡臭臭的啦,那些全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既然身与心都蒙上了灰,干脆趁机两人一起变得脏兮兮算了。



我再次吻住她,硬将舌头伸进去,她也主动需索。



我们绵长地接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