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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冬、高中三年级(1 / 2)



柿沼春树•自家



『圣诞节一起出去吃个饭嘛。』



我传出这封讯息给穗花。感觉最近的穗花越来越像个大人了。不止留回一头黑发,脸上的妆容也进步到好像没上妆似的,轻透却好看。或许是反作用的缘故吗?不知为何她最近回讯息的速度老是很慢,不禁让我觉得她像是个遥远的存在,不过其实在那之后我们一如往常,仍然维持着交往的关系。



我关上手机,叹了口气后改盯着电脑看。



放寒假后马上以版税买来的这台电脑,虽然性能不错,可惜我还迟迟未能发挥它的本领。我搔搔头,先前洗澡时使用的洗发精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要写什么好呢?



我最近脑海一片空白。简直就像外头的雪景颜色那样,纯白得一望无际。为了文化祭而写的短篇小说获得了九重先生的肯定,继《泳》之后以《春夏秋冬》为题,并出版成册。



当时我相当乐在其中。由于我是三分钟热度的个性,腻了便着手写别的短篇,要是又腻了就再写另一篇短篇,这种作业方式让我一直写得很愉快。



不过接下来我想写出一部像样的长篇作品。我想要写出一部超越《寻找母亲》与《泳》,规模更加宏大的故事,却始终没能浮现好的灵感。



我想这是因为眼看毕业在即,多了许多要烦恼的事的缘故。毕业后要做什么打算呢?是要读大学、就业,或者就读专门学校?现在的这个时期,其实我应该认真考虑想就读哪所大学才对,可是对我而言,小说才是需要优先考虑的事。



「啊───」



叹气的同时,从我喉咙发出滑稽的声音。



写不出小说的时候,我常会憎恨父亲。



因为这样很轻松啊。我在过去,曾经以「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做为不写小说的借口。尽管现在不这么做了,但是我讨厌父亲的这点不会改变。写不出小说时,就会迁怒似地恨起父亲;小说没有进展时,我会认为这不是我的错,而要怪罪于父亲。迄今我依旧在逃避自己的责任。



我渐渐无力了起来,把头抵在电脑的键盘上。键盘的棱角戳到额头会痛,可是要爬起来也很麻烦。



真的是,可恨的父亲。



你这家伙凭什么擅自死掉啊。我现在可是正苦于什么点子都想不出来唉。



也为了将来的出路很烦恼,为什么这种时候你偏偏不在?我正在苦恼唉,帮帮我啊,喂。



脑海里盘旋着这些我在学校时从来没用过的粗鲁口气。



每每有烦恼时,我总是独自苦恼。如果去依赖妈妈的话,总觉得对她很抱歉。既有种抱歉的感觉,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处理这种事,是父亲的职责才对,而没有父亲的我,只能靠自己去解决。



我闭上双眼。



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肯定会成为一个更普通的人吧。



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肯定会成为一个更活泼的人吧。



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身高肯定会长得更高吧。



搞不好我还会是个帅哥。也许会有一副肌肉发达的身材。说不定也不会有皮肤粗糙的问题了。



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要是我有父亲的话,要是我有父亲的话。



就在脑袋里上演着那些不存在的情节时,我忽地想到了。



既然如此,缺少父亲的我,现在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明白自己正在思考愚蠢的问题。我是个人类。一个普通的人类。但我疑惑的不是这个,而是一种概念性的认知。



我对父亲一无所知。



父亲的长相、父亲写的小说,甚至是父亲的想法,他是抱着什么念头死去的,我对这些一概不知。然而我有一半的身体,却是由这个我毫不了解的父亲所构成。



我时常意识到自己和妈妈很像。包括偶尔会想胡闹、喜欢的音乐类型等等,因为和妈妈在某些地方的喜好很合得来,所以我会有自己是她的孩子的真实感。只不过一旦遇到情况不同、和妈妈合不来的时候,有时,我会突然对自己感到不安。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我不认识父亲。因为未知所以会不安。



察觉到这点的时候,我忽然害怕了起来。



这样好吗?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今后还有办法继续写出揭露自己内在的小说吗?《寻找母亲》、《泳》及短篇小说《春夏秋冬》,这几本是因为运气好所以有很多人读,但是从现在起,我还能在不清楚自己身分的情况下持续写小说吗?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我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想了解「我」这个人。



我必须了解「我」,继而写出属于「我」的小说才行。



「对了,我已经长大了。不去搞清楚不去,不去面对不行。」



闭着眼睛的我,仍然用头趴在电脑的键盘上,如此喃喃自语。我维持这个姿势两、三次的深呼吸,随后猛地抬起头。将手贴上额头时,能摸到键盘留下的痕迹。



我站起来,打开房门前往客厅。



妈妈横躺在最近我们一起去买回来的双人沙发上,正在收看韩国的电视剧。她一手拿着仙贝,另一手撑着头。



「妈妈。」我喊了她。妈妈咬下一口仙贝,没有看向我。



「嗯───?」



「我想读爸爸的小说。」我如此说道。妈妈干咳了几声,从嘴里掉出一点点仙贝碎屑,好脏。这回她确实往我这里看了过来。



「咦……」



「我想读爸爸的小说。」我用着与刚才相同的语气,对妈妈重复同一句话。



妈妈咬碎口中剩下的仙贝后吞下,然后把手上的仙贝放到沙发上。我说,这真的很脏唉。



「你想读那个人的小说吗?」



「嗯,我想读。觉得没读过不行。」



妈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的脸。



我走到妈妈旁边的空位坐下,顺手回收仙贝放到茶几桌面,接着直直盯着妈妈说:



「我想知道爸爸的事。想在自己成年以前,了解关于爸爸的事。」



小仓雪•便利商店



「小雪,要去便利商店买什么吗?」



一抵达超商,继姊立刻回头问我。在继姊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浮现。



「没关系。姊姊,你工作很累了吧。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嘛。」我拿起自己的背包,语速略快地说。



然而继姊没理会我的意见,她把车子的引擎熄了。



「我想买茶。陪我一下嘛。」



继姊下了车子。我跟在她的后面没再多说什么。



超商的周围一带,不知是不是店员有在勤劳地铲雪的关系,没怎么积雪。我接在继姊身后走进超商。一进去,继姊便朝饮料区走过去,我则在杂志区停步,不由自主地浏览起那些杂志。里面有我以前常看的音乐杂志,我移开了视线。匆匆瞥到一眼的封面上是混乱战的成员。他们似乎决定要发行活动十五周年纪念的精选专辑,感觉人生过得很快乐的样子。我叹了口气后改走去继姊身边。



「小雪,至少带瓶热茶过去吧。」



也不征得我的同意,继姊便迳自拿了两瓶装着热乌龙茶的宝特瓶。继姊的温柔中带着一点儿强硬。而现在,那让我有一点点觉得心烦。



既然如此,那我就拿和继姊错身而过时看到的维他命C能量饮料。这时继姊去逛面包区了,我趁着这段期间自行拿饮料去结帐。用IC卡简单结完帐后,我走到入口附近边滑手机边等她。



看看时间,再过十五分钟左右,我就要和老师针对未来出路做面谈了。我在心里嘟囔着想快点过去,心情很焦躁。然后我一点一点地,对继姊感到厌烦。



不只是继姊。



从那次以后,我喜欢的人事物就消失了大半,不再拥有快乐的事物。而最让我觉得可悲的是,就算没有了喜欢和快乐的事物,我仍然活得下去。



「让你久等了。」继姊结完帐后递给我乌龙茶。好温暖。



走到户外,趁继姊坐进车子里以前,我拿给她刚才买的能量饮料。



「姊姊,抱歉,这给你。」



「咦,谢谢!你买给我的吗?」继姊收下能量饮料,将我搂进怀中。我没有回抱她,仅仅走在旁边任凭她对我动作。



「姊姊,面谈结束后我还有事,只有今天不用来接我。我会走路回去。」我一说,继姊顿时脸色阴郁地看着我。



「不行喔。傍晚好像又会开始下雨,回来的路会很难走。」



「就说没关系了。姊姊,你的黑眼圈很重喔?在家休息啦。」



「不用在意我的事───」



「很烦唉。不是说没关系了吗?姊姊你有够烦。」我深深地叹气,冷淡地对她说出重话。



彼此陷入短暂的沉默。然后我说了对不起,表面上亦装出很歉疚的样子向继姊道歉。



「不会,我才是很抱歉。那我就在家等你吧。起码面谈结束的时候先联络我一下可以吗?快到家的时候也联络我吧。啊,还有,万一回来不好走,我先给你搭公车的钱。」



继姊从钱包里掏出千元纸钞拿给我。明明公车钱只要两百日元左右就够了,她却多给我钱,其实我是高兴的,却有些反感。



「不、不用啦,太多了。」



「你就当作零用钱吧。有空的话,看要去哪边吃些好吃的东西。小雪,那个呀,像披萨或汉堡之类的,那种对身体不好的食物,你喜欢对吧?」



「好啦,你就去吧。」继姊用温柔的语调说着,所以我便不再回话,收下那张千元钞票前往学校。我把钞票揉成一团塞进裙子口袋里。



沿着学校墙外铺成的人行道上,积了一定程度的雪。雪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我用力踢飞那些积雪。



再过大概三个月,这条路也会从我的日常中消失。无论是对此感到松了口气的自己,还是口袋里的千元钞票,每件事情都让我心烦意乱。



眼前所见的一切,全都烦死人了。



柿沼春树•父亲老家



我养过狗。



是只很会吠叫的狗。



宛如要威吓世上的一切似的,总是叫个不停。



不过,唯独我来到它身边的时候,狗才没有叫。我深信只有自己被这只狗所喜欢,而我也陪着这只狗度过每一天。



然而,狗却无预警丢下我擅自死了。令我觉得这世界竟是如此的丑陋。



我遭到深信不疑的事物背叛。这个世界是何等的丑陋。就连在这之中生活的我亦是。



在狗死去之际,我第一次知晓了这个世界的丑恶。



所爱之物是为了背叛而存在。身边亲近之人是为了利用所以存在。谢罪是为了趁虚而入。眼泪是为了欺骗。



一切都是丑陋。丑陋的事物。当然我也是同罪。



所爱之物背叛了我。亲近之人利用了我。靠着徒具形式的谢罪与眼泪操弄人心。每天我都诅咒他人,每天都想杀害谁,每一天都在畏惧着什么。



懦弱、脆弱,以及丑陋。那便是这个世界,是我这个人的全貌。



之所以会说这些,是因为感觉我就快不久于世了。尽管我现在是这般写得云淡风轻,但其实我还不想死。还不想就这么死去,泪水淌了出来。



好可怕。我害怕得不能自已。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趁着还有时间的时候留下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明。



无论何时我都抱着将死的觉悟下笔,无论何时都倾尽我的灵魂。不管受谁批评,被谁贬抑,我只相信我自己。



然后正如字面的意思,从现在起我要拼上这条命去写小说,虽然也可称作遗书,不过所谓的遗书一般是指准备自杀之人所写的文书吧。



我还不想死。所以,请让我在此斗胆将之称为「小说」。



反正,愿意读的人业已不在。



像我这种沉溺酒瘾、满腹痴肥,心与身皆变得丑恶不堪的人所写的小说,到底还有谁会想看。



可是这样便好。我很丑陋。像我这种丑陋之人,迎来这种结局可谓绝配。我是个恶人。



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最后我依然要说:我还不想死。像这个样子,才有身为一名恶人的味道吧。实是丢脸的结局。



我背叛了所爱的一切。嘲笑我的一切吧。



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没用的男人───」



我在如此复述之后合上父亲的小说。妈妈开着车,闻言呵呵笑出声。



「爸爸很没用吗?」



「他是个自私的、可爱的人唷。」



妈妈没有否定,而是用了别的词来形容,同时汽车因为开上砂石路而「咯登」地晃动了一下。「唔喔!」我叫出声,接着朝窗外的景色望出去。



远处可见相连的群山裹上一层银装。从家里出发要花上四小时的话,搭电车不是比较好吗?出发前我如此表示过,不过妈妈说这样比较有乐趣,便强行发动汽车。尽管担心妈妈会否劳累,但眼前的景色的确让我有些雀跃。总觉得可以明白有乐趣的意思了。



我打开车窗。妈妈低声说:「小心点喔。」我没有回话,仅以肌肤感受风的掠过。不可思议地,外面并没有想像中寒冷,冷空气窜入衣服里感觉很舒服。虽然有着些微的差异,不过我莫名觉得空气里透着一股澄净。我所居住的地方位于乡下,这里倒也是个十足乡下的地方。



父亲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些许寂寞。



我知道妈妈有父亲写的小说。只不过以往的我总是蓄意回避有关父亲的事,所以一次也没提过自己有阅读的意愿。



想要了解父亲。昨天,我认真地提出请托后,妈妈拿来好几本父亲的书给我。



父亲写的小说,是纯文学。



我向妈妈道过谢以后回到自己房间开始阅读,然后马上便注意到了,父亲身为一名小说家,有着超群绝伦的实力。



他的遣词用字优美,笔下情景鲜明得浮现于脑海。故事情节时而沉郁,时而出现华丽的展开,读起来丝毫不会厌倦。



悔恨的感觉顿时涌上我心头,还有愤怒。我也想要写小说,想要写,想要写,想要写,想要写。



我并不想要变得和父亲一样,而是要超越父亲。我想超越这家伙。



后来,我不停翻阅那些小说直到深夜。只要读过这些,就能够了解父亲,了解我自己。那个迥然于妈妈的我的半身,一半的感情,一半的身体,我认为自己终于得以了解这些的全貌。想要了解,想要了解,想要了解,想要了解。



然而注意力无法长久支撑下去,醒来时才发现我在读到第三本的途中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再下一次醒来,是我突然被妈妈叫醒的时候。



早上五点,妈妈猛地摇晃我的身体,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甫睁开眼睛,尚处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妈妈便要我梳妆打扮好。冬天的太阳升起得晚,外头仍是拂晓前的一片黑暗,而我被塞进汽车里。



「我们被人追杀了吗?」



我对妈妈问道,她笑着说:「去那个人的老家一趟吧。」



「到了唷,春树。」



妈妈开的车,在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抵达一间独栋房屋。那是间不算大的木造平房。许是因为我们家是公寓大楼里的其中一户,因此虽然平房占地不大,光看到还是令我心情激动起来。



房屋外墙设有花圃,不过现在是冬天,所以没有栽种植物。靠近玄关门的地方,有间相当破旧的狗屋,但是,里面没有狗。



『我养过狗。是只很会吠叫的狗。』



啊。我会意过来。随后我对父亲又多了一点儿了解。



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印象中勉强有经过几间小超市与一般住家,零星座落的样子很是萧条。汽车在这里应该是必要的交通工具吧,我一面想像这里的生活一面下车。



呼───地长叹出气的人是妈妈。我回过头,看到妈妈虽然下车了,却没有要动作的打算。



「你在紧张吗?」



我马上问出口。原以为会被嗤之以鼻,没想到妈妈露出老实的神色回答:「我在紧张。」从那张脸上,还透出了些许落寞。



我犹豫着不知回些什么才好,可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妈妈自行说了下去:「不过总有一天还是要来的啊。」



妈妈向前踏出一步。雪地被踩出咯吱的声响。她走在我前面,我跟在她后面。妈妈走到玄关门前停下脚步,用力地深呼吸一口气。



我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体会到妈妈像是一名普通的人类。我认知到妈妈在身为妈妈的同时,也只是一个带有伤痛的人类而已。



我想知道我的真面目。



我到底是什么人?以及今后我究竟该如何活下去才好?



妈妈按响了对讲机。



过了几秒,从玄关门的内侧传出脚步声靠近,大门打开了。



一名身形瘦削的白发男人现身,带着敌意对妈妈怒目相视。



妈妈咽了一口气,似乎想说点什么话,但是抢在她之前,男人瞪着妈妈,毫不留情地率先斥道:



「你这个偷东西的贼,还有脸出现啊。」



小仓雪•寒假



好冷。



好懒得做任何事。天气冷飕飕的。不管去哪里都很冷。



不管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能做的选择越来越有限了喔。」



眼前的志田老师看着我的成绩单,面有难色地说。我小声应道:「是。」而后移开目光。升上三年级后,我的班导换成了志田老师。



「就业的选择多的是。即使在毕业典礼举行过后,放春假的期间也还勉强来得及提供你帮助。但是想升学的话,差不多是时候提交入学申请书了。雪,你还没决定未来出路对吧?暑假时的三方面谈上,你姊姊也赞成你继续升学不是吗?在还没决定好将来想做什么的这段期间,会建议你先升大学,再利用四年的时间探索自己想做的事也不迟。你现在觉得哪个选择最好?」



几秒钟的沉默流淌而过,我才理解过来,啊,我被问问题了。



「……我不知道。」



志田老师重重叹出一口气的反应显而易见。他的表情柔和,但似乎很困扰的样子。



「对不起。」



「没事,我拿了新的学校资料过来,还有职场方面的。我姑且先过滤掉太远的地方,找了邻近的地点。」



「……谢谢老师。不好意思麻烦了。」



「没事啦……你变得很会道歉耶。」



「咦?」



「用不着那么畏畏缩缩的。不用客气喔。」



「不好意……好的。」



对于几乎要把道歉当作打招呼的我,志田老师稍微笑了一下,并拿给我看大学的资料。



由于我不擅长用网路搜寻,所以不清楚哪些地方有哪些大学。身边同学们讲过的大学我多少会有印象,然而摆在眼前的资料全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大学。



志田老师在大学资料的旁边,另外摊开印有企业针对高中生的征才简章的纸张,上面列出待遇、出勤日数、休假日数。



我发出叹息。



「这些你全部带回去,等寒假过完再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如果是这里面的学校,还可以慢慢决定。不过要是开学后还在烦恼的话,到时候这些大学的申请期限也快截止了,只有这点你可以记在心上吗?」



「……好的。」我给出平板的回应,心里想着实在有够麻烦。



不想思考关于自己的未来。



可是不能让继姊操心。继姊总是替我着想,一直以来都支持着我的高中生活,就算是为了她也好,我必须好好决定自己的出路。



但是,说真的,真的是麻烦死了。



干脆就业算了。老师印给我的征才简章里有工厂的职缺,工作内容似乎以单调的作业居多,不过休假与福利待遇意外的还不错。另外也有花店的工作。要碰水的工作感觉会让手变粗糙,但可以过着被花包围的生活应该会很开心吧。



感觉很好。好像很快乐。虽然给我这种印象,但是我没有决定性的动机。没有想行动的心情在。如此这般便迎来高中三年级的寒假了。



窗外正在下雪。哈哈,如果我也能像那样,一味地随风徘徊就好了。随风徘徊,而后落到地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说徘徊的话,或许我现在也处在相同的状态吧。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地满怀不安呢?



我抓紧布料略厚的裙摆,以此暖手。



「雪,还有一样东西,你可以看一下这个吗?」志田老师如此说完,取出藏在成绩单后面的资料夹。资料夹中同样放了学校的资料。



「专门学校……?」



「是培养音乐家的专门学校。」



音乐。



听到那个词的刹那,空气彷佛冻成了混凝土。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



那是我一直、一直在回避的东西。



我晓得志田老师在观察我的表情。他好像在担心,又似是感到抱歉。看到老师这样,想要道歉的冲动再次涌上。



对不起。对不起。让老师困扰了对不起。



「因为是在东京的专门学校,所以需要和你的监护人商量……不过举凡从作曲到以音乐工程师(注8)为志愿的人,都可以在这间学校学到音乐方面的知识。雪,去年你说过,想成为创作型歌手对吧?」



对不起。



谢谢老师,用那么温柔的口气对我说这些。对不起。啊啊,拜托不要为了我而困扰。让老师感到困扰我很抱歉。



「虽然你在退出轻音乐社后,就一直没再接触这块……要是迷惘的话,至少这也是其中一个选择。这间专门学校距离申请截止还有宽裕的时间,而且似乎培养出不少知名歌手,是间有名的学校喔。」



是的,是这样没错。老师想说的事,我明白的。



对不起。我现在摆出了怎么样的表情?对不起。



「如果是为了音乐的事情在烦恼,老师会支持你的。老师啊,在那场表演上深受感动喔。去年的文化───」



「对不起。」



就像戳破气球那般,啪地,我打断志田老师的话。



然而志田老师不为所动,只是等待我继续说下去。我好想现在立刻逃出去。可是我真的、真的觉得好对不起老师,因此最后我慢慢地开口说:「我会在寒假期间慢慢考虑,也会和姊姊商量看看。资料可以让我带走吗?」



我强迫自己扬起嘴角,用略微开朗的语调说话。硬是扯动僵化的脸部肌肉的缘故,可以感觉到我的脸是绷着的。



志田老师的态度依旧没变,他温柔地说:「当然可以。」便将搜集来的资料整理好放入资料夹中。



我的心情全被志田老师察觉到了。



此时距离我和老师面谈的原定结束时间已超过十分钟。老师收拾好资料后站起来,将资料夹交给我。



我同样站起来拿走挂在桌子侧边的背包,把收下的资料放进背包里。



接着我先把背包放到椅子上,再穿上那件挂在椅子上的继姊汰换下来给我的大衣。



「今天姊姊也来接你吗?」



志田老师对着还在动作的我话家常。我回想自己先前的说话语调并回答:「今天姊姊休息,所以我叫她不用来接。而且,我还有其他事……」



「这样啊。也代我向你姊姊问好吧。啊───」



一等我整装完毕,直到刚刚都还正襟危坐的志田老师忽地放松下来,露出天真的表情。



「穗花最近还好吗?」



继姊的名字被提起,气氛顿时柔和了一点儿。



志田老师过去似乎是继姊的同学兼好友。对老师而言,我就是好友的继妹。



那是在学生面前不会表现出来的,私下的一面。



「啊───是的,姊姊很好。」



「是吗?哎呀,毕竟那之后我们也完全没联络,想说不晓得她最近在干么。」



「咦,居然是这样吗?」



好意外。他们去年才再度见到彼此,还以为后来一定有保持联络。



「我现在很好───可以帮我这样转达给你姊姊吗?有记得再说就好。」



「啊,好的。我会帮忙转达的。」



先前不安的气氛一下子温暖了起来。我被志田老师送到门口,心情安定下来后打开了教室的门。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周围的空气马上又僵住了。



「御幸,让你久等了。」



一打开门,便见到走廊对面的教室椅子上,孤零零地坐着御幸一个人。



御幸和我四目相望,脸色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但是我看到她额头上的伤痕后,马上移开了视线,向老师道别。



「老师辛苦了。」



「哦,祝你有个愉快的新年。」



我如此说完,便赶紧走开,避免看到御幸。



「小雪───」



从背后传来御幸的声音,但是我用力咬紧嘴唇离开了那里。



柿沼春树•父亲老家



那名上了年纪的男性刚见到妈妈,留下「偷东西的贼」这句话后,连一眼也没分给我就回去屋子里了。



一旁的妈妈叹了口气,跟着步入屋子里。这样进去是可以的吗?虽然我很不安,但总之还是先跟上妈妈的脚步。



甫踏入玄关,旋即有股乡野气息扑鼻而来。榻榻米的蔺草气息、树木气息、依稀飘荡在空气里的霉味。



男性是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吧。我跟着妈妈追在爷爷身后,来到一间和室。室内正中央放了一张醒目的暖桌。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很兴奋,有一瞬间简直想冲过去滑进桌子里,不过眼下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再怎么也做不出这种荒唐事。要说是剑拔弩张吗?不如说是很紧张才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爷爷进入和室后,立刻坐到靠墙边的坐垫上,然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嗯,你们坐吧。」



被这么说之后,率先动作的人是妈妈。她经过电视机前面,在爷爷的对面坐下。我战战兢兢地跟着她动作,经过电视机时先行了一礼,而后慢吞吞地坐到她旁边去。爷爷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既没有端茶出来招待,更没有理会我们的打算。正当我觉得这样有些失礼之际,有另一个人走进了和室。



「好久不见,樱美。」



对方是名身材娇小、戴眼镜、黑发与白发相间的女性。是我的奶奶。妈妈被喊了名字后看往奶奶的方向,坐在原地鞠躬打招呼。



奶奶用托盘端茶过来,先在我这边放下一杯。



「初次见面,春树。」



奶奶笑吟吟地,用带有口音的腔调对我打招呼。我急躁地回应她,「初次见面。谢谢您。」随后收下那杯茶。奶奶也递了一杯茶给妈妈,之后坐到爷爷旁边,将他们两人的茶杯搁到桌子上。



「带我儿子来了吗?」突然间,爷爷开口问。



「别这样。」奶奶拍了一下爷爷的肩膀,而爷爷的视线依然没从电视上离开。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他对我们抱有敌意。



「抱歉,谢谢你们特地远道前来。」奶奶无视爷爷说的,岔开话题后朝我这边望过来。她似乎没有恶意,甚至还很欢迎我和妈妈的样子。



「我们才是,突然跑来叨扰实在非常抱歉。」我先以最近学会的客套话回覆,再看向身边的妈妈。妈妈的表情很僵硬。



是在紧张吗?还是生气?我从来没见过妈妈像现在这般乱了阵脚。目前为止,不论什么情况她都笑得出来,现在却俨然像个孩子似的。



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悄悄地在暖桌里握住妈妈的手。虽然妈妈没有回头看我,不过做为替代,她紧紧地、紧紧地回握住我的手。她握着我的手,开口:「那个人已经哪里也不在了。被我碾成灰了。」



碾成灰?



直到说出这句话,爷爷才总算从电视机上移开目光,转而瞪向妈妈。奶奶同样看着妈妈,但不如爷爷那般惊诧。她流露出的是一种寂寞与心死的眼神。



「即使这样还想要我还回来的话,那就由我来当两位的家管。」



「啊?」



爷爷语气尖锐地反问。我的反应亦同。啊?到底在说什么啊,妈妈。在我准备把话说出口以前,妈妈的下一句话马上让我陷入沉默。



「有一半,被我吃掉了。」



我依然听不明白那些话里的意思。纵使不明白,也听懂了妈妈曾经犯下错误。她握住我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可是不会痛。



「两位能理解他存在于我体内的话,要我在两位的身边陪侍多久都不是问题。」



「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吗!」



爷爷「咚」的一声拍上暖桌桌面站起来。他的表情显而易见的愤怒,奶奶却没像先前一样安抚他。我吓得身体一颤,爷爷见状,连忙指着我对妈妈说:「要是我把那个孩子偷过来的话你会怎么想!说啊!?会很痛苦吧!因为是重要的、重要的家人啊!我一直想把他要回来,结果你现在说啥!辗成灰?吃掉?开什么玩笑!还给我!把我儿子还来!」



斥吼声如洪钟,感觉整间木造平房都在摇晃,被震得嘎吱嘎吱响。



我吓得整个人胆颤心惊。说到底我对于眼下的情况是彻底的一头雾水,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也不晓得该站在谁那一边才对,唯一能做的只有怯生生地盯着爷爷。



在经过片刻的沉默以后,妈妈放开了我的手。血液回流到手上,冒出一股有别于暖桌的热流。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妈妈,她的面颊上竟在不知不觉间淌过泪水。



「也请还给我。」



她的嘴边挤出皱纹,嘴唇震颤,每一次泪水溃堤,脸上的妆容也随之落下了一点儿。沿着脸颊、嘴巴、下颔,依循着脸部的轮廓徐徐崩落。



面对妈妈道出的话语,爷爷气喘吁吁地抖着肩膀,说了一声「啥?」。接着妈妈缓缓地、缓缓地以发颤的嗓音回道。



「我也很想再见他一面。想告诉他我爱他,想要抱紧他。我还想再读那个人写的故事后续。我爱着那个人的一切。可是他抛下了我!杀了他的人并不是我,也不是我偷走了他!不管是杀了他还是偷走他的人,全部,全部都是那个人自己!」



在妈妈把话说完的同时,盛怒之下的爷爷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抬手便打算往妈妈身上扔去。



危险!



我赶紧抱住泪如雨下的妈妈。



不过热茶没有洒到她身上,茶杯也没飞过来。是一直静静待在爷爷旁边的奶奶挥开他的手,并且打了他。



「啪」的清脆一声。



茶杯自爷爷手中掉到榻榻米上。



沉默紧随而来。



爷爷也开始缓缓地流出眼泪。



原先的那股敌意,已经荡然无存。



小仓雪•乐器室



一打开乐器室的门,顿时飘出一股淡淡的灰尘与潮湿的霉臭味,同时,还有股寒气带着轻柔的压迫感迎面袭来,彷佛被一团棉花扑过来似的。



「好冷。」



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在,却不小心脱口而出。



这间小房间位于音乐教室隔壁,约莫六叠大小(注9)。房内有直立式钢琴、小桌子,以及在墙边堆放成山的、不知上一次保养是什么时候的木吉他。



记得以前趁着其他乐团在音乐教室里练习合奏的期间,我常和御幸和小夜来这边一起闲聊,或是练乐器。



如今每当我踏出一步,便会唤起那些曾经的练习情景。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分明布满了灰尘,甚至连冷气机都没有,可不知为何待起来却很舒服。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好近,要是有谁先弹起有名的钢琴曲的话,大家就会率性地唱起歌来,我也会配合那阵旋律,恣意地弹奏吉他的和弦。



已经有一年以上没来过这里了。



我徐徐走着,以指尖沿着小桌子和直立式钢琴的表面描摹,划出一道道痕迹。指尖蒙上一层灰尘,我轻轻呼气将之吹散。在墙边那座木吉他堆出的小山的最边角,房间里最角落的地方躺着我的吉他。



吉他的琴弦生了锈痕,黑色的涂装上,还有道宛如裂缝的巨大伤痕。



我动作轻柔地拿起那把吉他。



自然而然的,脑海里浮现一年多前,那一天所发生的事。



『你的音乐是最差劲的。我都快吐了。放弃这种东西才是为了你的人生着想。就由我来替你踏出那一步。』



如此说完,春把我的吉他砸了。



锵───的,发出好大好大的声响,不过实际的损害并不大。



抢在春砸毁吉他的前一刻,志田老师先扑过去阻止他。春因此重心不稳,连带着挥舞吉他的力道也减弱了,多亏这样,吉他才得以幸免于断成两半的下场,然而黑色的Stratocaster上还是留下了白色的伤痕。



志田老师与继姊联手压制春,把他带到外面去。人在附近的小夜用跑的过来,还有御幸,她也跑下舞台来到我身边。



至于我,自始至终只是僵立在原地。僵立着,盯着春的脸。



春望着我。以一副茫然的的表情望着我。即使我不明白他真正的用意,也能理解他对我抱持厌恶。在他被志田老师和继姊压着带出去的过程中,只是一直紧盯着我。



但是不久后他就被带离场,春的身影消失在我眼前。



我完全无法思考,仅能在视野中看见御幸,小心翼翼地拿起我那把被砸到地上摔出伤痕的吉他。在我的身旁,是小夜搂着我的肩膀正在安抚我。悠介学弟也靠了过来,安慰了我些什么。



啊,必须说点什么才行。要做出适当的应对。因为我就只有这个优点了啊。唉,雪,快想想,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对不起。」



奇怪,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道歉呢?



我什么都听不见。



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坐上钢琴椅,用直立式钢琴弹出E的音,借此替吉他调音。这台钢琴本身一次也没调律过,却莫名地可以合上音调弹出C大调,音调大致上都有对到。



清了清嗓子后,我轻轻地奏响吉他。



透过生锈的琴弦拨弄出的闷声,传遍了整间乐器室。



「致、亲爱的你。我能够、成为我吗?



能够用这具身体、这副外表、去爱自己、吗?



我能够、成为、亲爱的你的炸弹吗?



好想成为、将你的一切、粉碎殆尽的、那样的、夏天。」



好想变成炸弹。



变成破坏掉一切的炸弹。



好想用我的一切,来毁掉全世界。



毁掉全世界,留名历史,居高临下俯瞰你。



「雪。」



我被那道声音吓了一跳,不小心用力拨响了吉他弦。



就在同个瞬间,吉他的五根弦「啪」一声齐齐断裂。在这一年多以来一直绷着的琴弦就这么轻易地断了。



我将吉他摆正拿好迅速站起身,转过头查看。



在那里的人,是穿着制服的小夜。



柿沼春树•父亲老家



妈妈向我道出来龙去脉。她在父亲的佛坛前面告诉了我。



我与妈妈在征得爷爷、奶奶的同意之后,来到佛堂。



关于父亲抛下妈妈一事,似乎发生在我即将出生的前几天。由于他们说好等我出生后再办理结婚登记,所以父亲的遗骨并没有被送去妈妈那里,而是送到了父亲老家的这里。妈妈会得知父亲的死讯,好像是多亏刚才那位我的奶奶联络了她的关系。



与化为骨骸的父亲再会的妈妈,盗走了那些骨头。她偷走了父亲。



那些事发生在我尚不懂事,还处于襁褓之年的时期。



回到家后,妈妈捣碎父亲的遗骨,咽进肚子里,并把余下一些没吞尽的灰撒到了公园当中。



「他是个可爱的人。」



妈妈在我的身旁,注视着父亲的佛坛说。父亲的佛坛上没有照片。



「他不是个会常常倾诉自己心思的人。譬如他的快乐、喜悦、寂寞、悲伤等等。但是我不介意这种事,依旧接近了他。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因为那个人只会把自己真正的心情,写在小说里面。」



妈妈随意地侧坐着笑着说道。见到她总算露出笑容,我松了一口气。



妈妈拿出父亲的小说给我看。封面上写着《没用的男人》。



是父亲的遗作。他在撰写完这本小说的几天后逝世。收回遗物的奶奶与爷爷,取得当时和父亲本人接洽过的出版社方的联络方式,而后出版了这本书。



「爸爸是喜欢小说的吗?」



我拿起《没用的男人》,以指腹摩挲书封。因为出版的年代相当久远,现在还晓得这本书的人已所剩不多,妈妈持有的这本书上亦留下日晒的痕迹。



「我想他是喜欢的。」



妈妈没有斩钉截铁回答,我马上反问她,「你想?」



「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我认为他是出于喜欢才会写小说。不过如今看来,该不会他只是将小说视为揭露自己心情的道具吧,我产生了这种想法。小说……对那个人造成了许多伤害。」



妈妈总是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话,然而现在的她稍微低垂着视线,显得怅然若失的样子。在一次深呼吸过后,她将手握紧成拳继续说道:



「那个人,我喜欢那个人。也喜欢那个人的小说。喜欢他那份一心一意,将自己的心情毫不保留地发泄出来,拼尽全力要在小说上留下自己活过的证明的那份笨拙的率直。对于平凡的我而言,那种远离尘世、却在创作上豁出性命的生存方式看起来非常闪耀动人。我也想像那个人一样自由地、随心所欲地活着……然而我没有任何的才能,可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渐渐走近了他的身边。到头来,陪伴着那个人身为小说家的人生,奉献自己的心力,也变成了我的生存意义。



可是那个人却抛弃了我。他抛弃了我,还有你,春树。我好想见那个人一面。



听我说,春树,那个人,在最后写了信给我。」



「信?」



「嗯,一封信。信上写了:『樱美,我好寂寞,我爱你,爱你,爱着你,我盼望你能永远幸福,好想见你,我不想死。』像个傻瓜一样。真的是,像傻瓜一样。又傻,又自私,实在是个可爱的人。不过要是还可以再见他一面的话,这回我不会再做错了。为了不让那个人死掉,我不会再离开他。明明不会再做错……可是却已经见不到那个人了……」



妈妈说完顿时痛哭失声,我慌张地陪在她身边。



「妈妈,妈妈别哭。妈妈,我不会抛下你,不会离开你的。」



妈妈闻言抬起脸,凝视我的脸,并用鼻子发出哼笑。



「怎样啦。」我马上口气粗鲁地回应。



「你变得很有担当了嘛,春树。」



她抚上我的脸庞。



「春树,你和他很像,虽然不到一模一样的程度,不能说你们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在无法对喜欢的事物坦率说出喜欢这点和那个人是一样的。你啊,结果也没对穗花说出喜欢对吧?无法把你爱她说出口对吧?」



「我爱她这种话……这种大胆的话谁说得出口啦。我们还只是高中生,怎么说得出口。」



「高中生又怎么了吗?单凭年轻不能构成任何理由。语言啊,是最能表达心情的力量喔。别那么温吞只会把真心写进小说里,直接向对方说啊。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打算让她等到什么时候?」



打算让她等到什么时候。



不对,不是我。你说的并不是我吧。你眼里看着的人始终是父亲。



你真正想对话的人是父亲。那句话,你想把同样的台词告诉他。



我爱你。



妈妈是否有确实从父亲口中听见那句话呢?父亲是否有确实对妈妈说出口呢?不会的,他绝对说不出口,因为换作是我也说不出来。



「妈妈很爱你。发自内心地爱着你。可是你真的和那个人太过相似了,所以没办法替你加油,无法祝福你。我到现在也依然想见那个人。想见到他,紧紧抱住他。要写小说也没关系,希望他能说出喜欢我就好。没办法祝福你,都是我太软弱的错。一直以来让你有内疚的感受,真的很抱歉。」



妈妈说着这些,稍微低下头向我赔罪。我焦急地扶起她的肩膀,「把头抬起来啦,不要这样。」



「可是请你和我约定。」



她仍旧低着头,语气却很坚定。



「我会对你写小说的事送上祝福,所以请和我约定。在你还是高一的时候,曾经说过吧,你说:『但我不会弃而不顾。不会舍弃自己、舍弃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们。』请你发誓,绝对会说到做到。就算说不出爱、说不出喜欢也好,但是,你要发誓绝对不会抛弃爱你的人。」



接着,妈妈缓缓抬起头。脸上的妆都花了,妈妈的脸今天一直是狼狈不堪的模样。



妈妈她,并不是做为一名母亲,而是做为一个人在拜托我。既然如此,那么我也要以一个人的身分来回应她,而非一名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