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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春 油菜花、波斯菊、月见草(1 / 2)



头上是蔚蓝的天空,眼前是汪洋大海,而且从我所站立的山丘上放眼望去,还可以看到盛开的油菜花布满整片斜坡。



「哇!真是美丽啊!」



我的身旁站着一名女性。兴奋地发出赞叹,手上拿着单眼数位相机的她,和今年春天就出社会满两年的我只相差一岁。



造访油菜花田的其他客人肯定以为我们是随处可见的情侣。但我们绝对不是情侣——今天也不是来约会的。为什么呢?答案非常简单。



她的名字是春乃。从我的名字「夏树」就可以猜出来,她是我的亲姐姐。



——而我之所以不用去公司,可以在这里欣赏油菜花田,当然是因为周末的关系。今天是星期六,但昨天明明是星期五,我却毫无任何邀约直接下班回家,而同样没绕去其他地方就回家的姐姐则突然对我这个弟弟说:「喂,夏树,明天我们要去能古岛喔。」



当时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观看租来的推理电影DVD。我一边因姐姐那不由分说的口气皱起眉头,一边转头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



「为什么突然要去能古岛啊?」



能古岛位于博多湾内,是个环岛周长约十二公里,人口约七百人的小岛。只要搭乘从福冈市西区的侄滨渡船头出发的渡轮,大约十分钟就能抵达,是个地理条件很不错,距离都会区很近的景点,颇受人们欢迎。



「现在正好是赏花的季节,我想去那边拍照啦。一个人去太无聊了,陪我去吧。反正你应该很闲吧?」



站在我旁边低头看着我的姐姐,态度比平常还要不客气。大概是对于邀请我这件事感到有些害羞吧。她的相机也是领到去年冬季的工作奖金后才终于买的高级机型。



「我没空啦。这片DVD我明天一定要拿去还才行。」



「没关系啦。那种东西在要出发前或是去完能古岛后都可以还的。」



「你就没有其他人可以邀了吗?像是男……」



我的肩膀被打了一下,「干么啦?」



「你没资格说这种话。我是看你一副很寂寞的样子才邀你耶。」



这时我也有点不高兴了,「我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也是找得到对象的。好了,你稍微安静一点啦。电影正演到精采的地方呢。」



「那种电影根本不重要啦。犯人就是刚才那群少年喔。」



「啊!为什么你要说出来啦,我都已经在看了!」



「没关系啦。」



「什么叫没关系啊!」



就这样,我急速失去对电影的兴趣,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陪姐姐去满足她的摄影嗜好(而且还是初学者等级)了。



不过,实际来到这里之后,我反而觉得没什么损失。位于岛屿最高处的「能古岛自然公园」是福冈县内数一数二的赏花名胜,除了油菜花和樱花之外,还可以在园内各处看到色彩缤纷的花朵。只要穿梭在其中漫步而行,就感到可以把每天所遇见的喧扰暂时抛到脑后,心灵也被彻底洗涤了。这样子至少比在自己家里观看已经知道结局的电影要来得好多了。



不过,春乃的心灵似乎没有受到洗涤。她只要看到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另一个人负责推背的情侣或是开心地玩着踩高跷的情侣,还有把肥皂泡泡吹得到处都是的情侣,就会用站在旁边的我才听得到的音量诅咒他们:「摔死吧。跌死吧。喝下去吧。」



「姐,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说话就不能含蓄一点吗?」



「没关系啦。」



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很喜欢这句话了。



我们家依循先生女儿后生儿子【注1】的理想情况,母亲最先生下的是春乃,到了隔年才又生下我。再加上春乃又是个有一对明亮大眼的可爱小孩,父母更是将她当成掌上明珠般宠爱,父亲甚至还曾把小学时班上男生打来找春乃的电话二话不说地用力挂断。大概是置身于这种环境下吧,春乃后来逐渐成为了一名认为与同龄异性来往是某种禁忌的可怜少女。那么,她转而喜欢上什么了呢?就是电视和杂志上的男性偶像。当然了,喜欢偶像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都到了现在这年纪却还老是追着偶像跑,而且周遭从来没出现过任何亲密异性的身影,身为父母一定心情相当复杂吧。所以他们把对于养育方针的反省实践在比我小两岁的妹妹身上,导致她从十几岁开始就享受着自由恋爱的生活,让春乃看起来更悲惨……话虽如此,明明是自己排斥异性来往的,却用如此扭曲的态度面对社会上的情侣,这样也不太对吧?在岛屿上空飞舞的老鹰突然俯冲而下,瞄准在附近的树木底下铺野餐垫休息的情侣,抢走他们手上的可乐饼。看到这一幕的春乃不仅大叫「干得好!」,还用相机偷拍那对待住的情侣。



【注1:在传统观念中,由于认为女儿普遍较好教养,因此第一胎先生女儿的话,对没有养育经验的母亲而言会比较轻松。同时也是在重男轻女的社会里用来安慰第一胎没有生下儿子的母亲的话。】



因为不想被别人当作是姐姐的同伴,我迅速地与她拉开距离,低头看向油菜花田。虽然我没有拍照的兴趣,但什么都不做地呆站着也有点奇怪,就启动手机的相机功能拍了几张照片。



一架飞机水平飞过远方天空。我心里突然浮现了想让某个位于远处的人也看看这幅景色的念头。







因为春乃的关系,我曾经历一段有些苦涩的往事。



「……夏树同学,你方便告诉我你的电子邮件地址吗?」



当我正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收拾东西时,同班同学冬子突然对我这么说。那是在我高中一年级的黄金周假期刚结束时发生的事情。



如果换作是现在,我或许会当场就马上拿出手机,无论是要交换资料或其他东西都没问题吧。但当时的校规禁止学生带手机进校内,虽然有很多人偷偷带在身上,还是不敢在教室里直接拿出来。



所以若要交换联络方式的话,大部分都是写在纸上交给对方,但要开口向异性提岀这种要求的话难度就很高了。这大概就是我在开学典礼和冬子交谈后,虽然两人偶尔会聊天,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联络方式的理由。我很怕会被人误以为是在追求异性,一直无法说出口。



所以冬子的要求让我心里掀起了波澜,雀跃不已。由于我已经把东西收进书包里了,便慌慌张张地翻找制服的口袋。



「你稍等一下,我找找有没有东西可以写啊,有了。不,这个不行。」我把指尖所碰到的纸片摊开,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冬子伸长脖子探头察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张便条纸。上面用平假名写了三次「TAKESHI」。字是用原子笔写的,而且全都写得很丑,要费一番工夫才能看得懂。



「哦,那是…」我停下了最后还是伸进书包里摸索的手,向她说明:「我姑姑一家利用这次黄金周的连假从东京到九州家族旅行。昨天也顺便拜访了我家。」



冬子拿起那张便条纸,一边点头一边听我说。



「姑姑是我爸的姐姐,她的儿子叫『TAKESHI』,也就是我的表弟。写成汉字的话也就是盛隆的隆。他是家里的独子,该说正是调皮的年纪吗……用姑姑的话来解释就正值叛逆期,老是喜欢做些没意义的事。他昨天在我家的时候也突然就不见踪影,结果竟然是趁着我们这些待在客厅的家人没注意的时候擅自跑进了我姐的房间,而且好像还乱摸了一通我姐贴在房间里的海报。」



春乃当时非常迷恋由五名男性组成的偶像团体「东方见闻录」,狂热到甚至发生过一件趣事,那就是我爸随意地问在客厅看演唱会DVD的春乃「哪个是『东』,哪个是『闻』啊?」,结果春乃后来整整一星期都不肯跟他说话。海报或其他周边商品就更不用说了,那是连家人也一根指头都不能碰的。



「喔……海报啊……所以呢?」



大概对偶像没兴趣吧,冬子似乎不太能理解事情严重性,催促我继续说下去。「他在乱摸的时候我姐姐刚好回到房间,就生气地对他怒吼:『不要用你的脏手碰它!』两个人吵了起来。听到吵闹声后姑姑赶过来责骂表弟一事情也就姑且落幕了。几个小时后,姑姑一家离开了,我姐又回到自己房间,结果在桌上发现了这张字条。」



「是你表弟在回去前又偷跑进你姐的房间,留下了那张字条吗?」



「大概吧。在两人吵架后,我表弟基本上一直待在客厅里,但也不是没有因为上厕所或其他理由短暂离开过。如果顺利的话,要留下这种字条应该用不了一分钟吧。他很有可能是利用我们稍微移开目光的时候写的。」



「这样啊。」冬子很专注地看着那张字条。



「然后,到了今天早上,我姐就交给我这张纸,跟我说『你不是很擅长解暗号还什么的吗?』似乎是想叫我思考一下表弟为什么要留下这张字条。」我不知道春乃为什么会对弟弟产生「很擅长解暗号」的印象。但既然我曾在开学典礼当天帮助因为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不知所措的同班同学,又会自己找推理电影来看,那要说我对动脑筋这件事不反感也是事实。连在听到关于纸条的事情时,我也很不正经地觉得这简直就像是死亡讯息。



原本还一直盯着纸条看的冬子突然抬起头,对我露出彷佛野兽发现猎物般的眼神,并带着得意的笑容说道:「我们得替这个奇妙的事件找到合理的说明才行呢。」



「嗯,是啊。」



我回答她的同时,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自己大约一个月前所说的话被人当着面模仿,真的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是发生在我们两人还不会把「替奇妙的事件找到合理的说明」称为「KISETSU」时的事情。



冬子将纸条展示给我看,问道:「这张便条纸和用来写字的原子笔本来是放在哪里的呢?」



「我姐的房间吧。大概是放在桌上之类的地方,简单来说,就是表弟似乎使用了现场就有的东西。毕竟我姐和他吵架后警戒心应该也跟着提高了,如果表弟想事先准备好便条纸和笔的话,肯定会被质问究竟想做什么。所以他应该是先偷跑进我姐的房间'然后再寻找可以拿来用的东西吧。」



「哦,所以夏树同学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他留下这张只潦草写下名字的纸条,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如果我能够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一开始就会告诉她了吧。但我对这件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就边搔着后脑勺掩饰自己的没自信,边将脑中的一项假设说给她听。



「虽然无法解释得很清楚,但我总觉得表弟会不会是想要道歉呢?毕竟无论是谁都应该有过觉得抱歉但又很难当面说对不起的时候吧。所以他才会改用留下纸条的方式。」但是,或许该说是如我所料吧,冬子露出了好像不太能认同的表情。



「如果他想道歉的话,为什么只写了自己的名字呢?」



「那是因为他只会写名字的关系吧?」



「因为他只能趁你姐姐不注意的时候写吗?」



「不对,不是那样子。」



「当然不是那样子吧。如果只写一次也就算了,但他可是写了三次名字耶。虽然字全部都是平假名,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是匆匆忙忙地写下来的…夏树同学?」



冬子「喂」了一声,伸手在我眼前挥动。她H疋很讶异我为什么像要把她的脸看穿一个洞似地猛盯着她吧。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看来她应该是误会了。我又再次搔着后脑勺对她说:「我刚才没说过吗?」



「说什么?」冬子疑惑地歪着头。



「就是我表弟的年龄啊,隆是个三岁的男孩子。」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冬子的大叫声传遍已经没什么人的教室。「什么?这我哪知道啊!」



几名刚好经过走廊的女学生好奇地探头看向我们这边。要是被人以为我对冬子动什么歪脑筋就糟糕了,所以我边向她们挥手表示没什么事,边对冬子说:「不要那么大声啦。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了吧?」



「我还以为他肯定是国高中生呢。因为你说他是你父亲姐姐的儿子。」但我说的都是事实啊。我姑姑晚婚,也就是所谓的高龄产妇嘛。



「话说回来,夏树同学,你刚才不是说他正值叛逆期吗?」



「我说了啊,是第一次叛逆期。好像也有人用『唱反调期』来形容的样子。他从大约两岁的时候开始就老是不听话,我姑姑也觉得很头大。」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会想到你姐姐都已经念高中了还跟那么小的小孩吵架啊?」



关于这一点,我只能用一句「丢脸至极」来形容。虽然我已经跟冬子说我姐姐比我大一岁,但我并没有连姐姐的具体人格特质都告诉她,她感到意外也是正常的。竟然会跟一个三岁小孩认真地吵架,有问题的是春乃的思考方式才对。



「不过这纸条的字很明显的就是小孩子写的吧?」



「我只想得到可能是没时间才写得这么潦草嘛……不过一如果写下这纸条的是个三岁小孩,那他的目的就很好推测了。」



冬子说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你知道我表弟在想什么吗?」



「那是当然了。不过,夏树同学和你姐姐并没有年纪差很多的姐姐或哥哥,所以不了解这种心情也是正常的。」



我一问才知道,冬子是三姐妹中的三女,除了她在开学典礼那天跟我说的那个姐姐之外,好像还有一个更年长的大姐,而那位名叫由梨绘的大姐似乎比冬子大了八岁。



「举例来说,在我大概三岁的时候,由梨绘姐姐还在念小学,我们偶尔还是会吵架。不过,既然我们岁数差那么多,我不管怎么做都是赢不了的吧?这让我觉得很不甘心,有时候也会在吵架后拿由梨绘姐姐很重视的东西出气。」



「这样啊,那后来怎么了?」



「被我妈狠狠地骂了一顿。」



冬子吐了吐舌头。会有这样的下场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也同时觉得她有点可怜。虽然还是得看吵架的原因是什么,但由于冬子较为年幼,毫无疑问地属于弱者,所以只要她在吵架的过程中做出大哭等举动,她的父母应该还是得责骂身为姐姐的由梨绘才对。但如果冬子不服输的个性是与生俱来的,那可以想见年幼时的她并不会很干脆地就寻求大人的力量。若她是因此而选择自行反击,结果落得被责骂的下场,那感觉的确是挺可怜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表弟拿属于我姐的便条纸来出气啰?」



「嗯……有点不一样。」冬子把纸条放在桌上,开始用手掌压平上面的皱摺。「隆他虽然知道和你姐吵架是吵不赢的,但还是难消怒火。我猜,他其实是想在导致他们吵架的海报上涂鸦吧。但他才刚被你姑姑,也就是他的母亲责骂,所以他知道如果又做出那种事来,下场肯定会很惨。因此我认为,他是想尽可能地表达自己的反抗之意才会改在便条纸上涂鸦的。」



我顿时恍然大悟。表弟想用涂鸦来反击,却又不想被母亲斥责,他烦恼到最后就决定选择便条纸当涂鸦的对象了。这种想法是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样都无法推论出来的吧。



「那他写下名字的这项行为,本身就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对吧。他才三岁,光是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就很了不起了……如果他知道更多文字的话,或许就会改写别的字了。」



仔细想想,我记得自己年幼时也曾毫无理由地在宣传单后面一一写出刚学会的字。那对我来说应该也是类似涂鸦的东西吧。所以表弟再次瞒着春乃溜进房间后,会随兴地重复写下自己的名字也是可以想见的。



在对我的推论表示认同后,冬子的手也抽离便条纸,如此补充道:「这其中或许也有想强调这是自己写的字的用意也说不定喔。因为对隆而言,如果无法把自己的怒气传达给你姐姐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的确…不管怎么说,跟一个只有这点知识程度的小孩子计较那么多,我姐的确是该好好反省。谢谢你,冬子。我今天晚上就马上跟我姐说……这个就当作你帮我的谢礼吧。」



我拿起那张一直摊开来放在桌子上,现在已经用不着的皱巴巴便条纸,把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写在上面,然后交给了冬子。为了掩饰我的难为情,我刻意用很轻松的态度交给她,但冬子收下时却很害羞地低声说了句「谢谢」,害我拿着书包离开教室的动作简直就跟逃跑没两样。



那天晚上,我把冬子说的话告诉了春乃。



再次体认到自己吵架的对象是个只能用让人忍不住想微笑的方式报仇的三岁小孩后,就算是春乃这样的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应该反省,于是她立刻就查起了姑姑家的电话号码。我亲眼确认她的这些举动后,便抛下正用手机输入电话号码的她,离开了客厅。如果我待在那里,她说不定没办法坦率地说出道歉的话。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手机收到了一封我没见过的电子邮件地址寄来的讯息。我打开一看,那封讯息是冬子传来的,简洁地写着希望我把她的联络资讯加进通讯录。于是我在向她报告已经加入通讯录的讯息里附记了春乃正在打电话的事情,并按下送出。而数分钟后回传的讯息,则让我明白了冬子问我电子邮件地址的真正理由。



「对了,夏树,你和我们班的X X同学很要好吧?其实我有一点事情想找你商量」从那之后,冬子只要在恋爱方面有什么烦恼,就会跑来找我商量……这起与春乃有关的事件,便逐渐成为我心中一段苦涩的回忆。







因为和春乃去能古岛,我突然想起了冬子。



夜晚,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注视着手机萤幕里的油菜花田照片。天空和海洋的蓝色及油菜花的黄色,与填满其缝隙的草木绿色呈现鲜明对比,简直就像是来到了绘木里的世界。明明是亲眼看过的景色,却因为被镜头拍下来,凸显了其美丽,反而让真实感变得稀薄。



我想,现在的冬子或许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这种景色。她上个月自神户的大学毕业,目前正在大阪参加长达一个月的新进员工研习。她应该和一年前的我一样,因为不习惯的工作内容而疲惫不堪,连假日也没有力气出门游玩吧。



突然间,我兴起了想传讯息给她的念头。



冬子在大约八年前那天给我的电子邮件地址,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更过。也就是说,即使我们有一段时期疏远了,但只要冬子有这个意愿,随时都能再取得联系。虽然我自己或许也有一段时间没寄信给她,但就结果来说,现在电波仍旧将分隔两地的我们连在一起。



我新增一封信件,附上油菜花的照片。信件内文如下:「我去了趟能古岛。拍到了很美丽的照片,就传给你看看。我当然不是一个人去的。有一位女性与我同行。她的名字叫春乃。油菜花的花语好像是『充满精神』的样子。你刚开始工作,应该经常感到不安或遇到许多辛苦的事情,打起精神撑过去吧。」寄出信件之后,我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我把手机放在枕边,仰躺着凝视天花板,觉得小腿很沉重。大概是很久没有从早到晚都在户外走动了吧,平常总是坐在公司里从事文书工作。



一直到刚上高中的时候,我都还毫无根据地觉得自己将来会过着精采刺激的人生。在少年时期怀抱着连实现的方法都不知道、只能在嘴上说说、天真又荒唐的梦想,但到现在都还无法抛弃类似其余韵的东西,所以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平凡无趣地在公司里上班的样子。



我的想法开始一点一滴地改变,应该是在意识到考大学这件事的时候吧。我和许多样,没有特别想学习哪个领域知识、却又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所以决定继续升学。像是循着某种既定路线似地选择想念的大学和科系,努力进行并不轻松的考试准备。虽然考上理想学校的时候我很开心,但那是因为我的努力有了结果,而不是对结果本身感到欣喜。



进入大学后,我也和周遭的人一样过着念书、堕落和游玩的生活,也在大三时和周遭的人一样开始了求职活动。其中有些朋友对未来怀抱着远大的梦想一我不仅有些羡慕和嫉妒他们,也在回头反省自己的情况后觉得有些愧疚。而当我目睹这些友人最后还是把人生的轨道从梦想转向现实时,也发现自己竟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换句话说,精采刺激的人生早就跟自己无缘了。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入社会,也没有找到什么自己喜欢或想做的事情,只为了活下去而拼命工作着。但我对现在的生活并无不满,虽然有很多事情无法如意'却也没有严重到让我下定决心去破坏现状改变未来。只是……



我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还在苦等着奇迹出现呢?



我是不是还在期待着逐渐定型的人生路线会突然出现逆转呢?是不是明知道已经无法改变»却还是希望机运会偶然降临在自己身上呢?我明明没有勇气破坏现状,却还是对于自己要继续走下去的路抱持着疑问虽然我知道'我平凡的人生里根本不会出现足以写成故事的奇迹。



冬子是怎么想的呢?她站在踏出崭新一步的舞台上,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归宿吗?她会选择珍视日常,而不是梦想着奇迹吗?若是如此就好了,但我的想法很不负责任。因为若是问我这种日常里能不能找到幸福,我是完全回答不出来的。



我躺在床上环顾自己的房间,想确认自己过着怎样的日常。映入眼帘的是每个人房间都可能会有的书籍、CD和电视游戏之类的东西'而且数量还没有多到符合爱好者的定义。我厌烦地闭上双眼,一股彷佛被厚重棉被盖住的疲劳感席卷全身。看来今晚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就连我这么想的时候,放在枕边的手机也依旧沉默着。



到了隔天,也就是星期天的晚上,我才收到冬子的回覆:「哇!好漂亮的油菜花田喔!其实我并没有去过能古岛,但看了这张照片后,就觉得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我会努力工作的,虽然很辛苦,但遇到很多好人,昨天晚上也是因为跟同期的同事去吃饭,才没办法回覆你。等这次的研习结束后就会公布派任到哪里了。可能分派到的地点里有福冈,听说如果是本地人的话比较容易被选上,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能回福冈就好了。收到你传来的照片后,我就跟花语说的一样充满精神了!夏树,谢谢你。」



打开这封信件的时候,我和昨天一样躺在床上。



我读着冬子写的文字,隐约感觉到她好像不知该如何回应我。这也难怪,如果换作是我,突然收到不是情人的女性寄来的照片'肯定也会不知所措地怀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了吧。



就这样结束这段对话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是我先起头的,对这封回复毫无反应的话感觉也不太好意思。基于礼貌,我想我至少应该再回一次信比较好。于是我头靠在左手上,用右手写了一封信。



「有机会一定要去能古岛看看喔,秋天的波斯菊也很美。所以你会在黄金周的时候换到别的地方上班,对吧?如果冬子你顺利回到福冈,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喝酒庆祝吧。我会祈祷你的希望成真。那就这样,接下来的研习也要好好加油喔。」反正她应该是不会再回信了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情况却出乎意料之外,才过了一、两分钟,手机就再次传来收到信件的通知。我惊讶地打开一看,内文只有一句话:「波斯菊?」



我以为自己可能写了什么奇怪的句子,便又重看了一次刚才寄出去的信,但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当我正困惑时,冬子又传来了一封信,仍旧只有一句话。



「必须KISETSU一下才行呢。」



「你在说什么波斯话?」我脑中一瞬间闪过要不要回覆她这种无聊笑话的冲动,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封信还附上了一张照片。而在开启那张照片后,我终于也跟冬子一样感到一头雾水了。



才在信里说她没去过能古岛的冬子,却寄来了一张明显是在我昨天寄给冬子的照片里的山丘所拍摄的照片,但两张照片的季节不一样。在这张照片里,铺满斜坡的并不是油菜花,而是色彩缤纷的波斯菊。



没去过能古岛的冬子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呢?







我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由于想边看着照片边讨论,就不能打电话,让我感到有些烦躁。我急急忙忙地打好回信后送出:「这张照片是怎么一回事?」



冬子也很快就回复了:「其实我之前在打开夏树送来的照片时,就已经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景象了。虽然我原本在想这应该是既视感吧。但你提到波斯菊后我就想起来了。这张照片果然是在能古岛拍的呢。这是前年我男友传给我的。」



她指的是在今年年初与她复合的情人。我听说他们之前分手是在冬子找工作的时候,所以她应该是在那之前收到照片的吧。



「结果你男友是怎么说明这张照片的?」



「我想这的确是我男友去广岛参加研讨会时拍的照片。他好像趁机顺便去观光还怎样,在住宿的旅馆里传了几张照片给我,其中一张就是那张照片。」幸好冬子的手机里还留有前年的信件档案。我马上请她把男友用手机寄给她的那封信转寄给我。



「研讨会顺利落幕了。我参加完交流餐会,现在在旅馆里,觉得有一点累。因为在开始前还有一点空档,我也在广岛稍微观光了一下。机会难得,我把照片传我在观光时发现了很漂亮的波斯菊花田,结果太兴奋而不小心踩坏了几株花。我把那张照片也一起附上去了。明天傍晚我就会回神户。」



我以前就听冬子说过,她的男友是比她大一届的大学学长。但冬子因为留学的关系晚一年毕业,所以他在前年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是研究所的学生。据说他后来为了取得博士学位,现在仍在研究所读书,从来没有搬离过家乡神户。



「在广岛的研讨会好像每三个月就会举行一次,我男友一直都持续出席。我听他说下个月也预定要去参加。他每次都会在广岛市内住一晚,隔天才回神户。」



看完冬子的说明,我「唔……」地沉吟了一声。竟然要如此频繁地参加在同一个地方举办的研讨会,看来想取得博士学位也是要费不少苦心的。那是正好在四年内迅速完成大学学业的我无法想像的世界。



我把冬子转寄来的信读过一遍后,又看了看那张波斯菊的照片。原来如此,正如信件内文所叙述的,有一些波斯菊被人从根部折断了。如果只看这一点的话,看起来的确像是她男友所拍摄的照片。



「你男友为什么要把在能古岛拍的照片谎称是在广岛拍的呢?他寄给你的时候是秋天,代表他在即将前往广岛之前还去了福冈一趟啰?」



「他却瞒着来自福冈的我?」



「一般而言的确是会跟你说一声才对……不过,既然他刻意在寄照片的时候伪装摄影地点,就表示他必须瞒着冬子你前往福冈。你想得到他这么做的隐情是什么吗?」



「嗯……例如考虑到结婚后要回我的老家,所以想先看看养育我长大的城市长什么样子?」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结婚,真的很像喜欢浪漫的冬子会做的事。如果我把自己假设成即将与她结婚的男友,倒是能够理解想瞒着结婚对象造访其故乡的心情,无论那是基于某个感伤的理由,还是因为这样能让我以更严苛的观察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但是,不管她男友是在这种情况下造访福冈,又或者他并未前往福冈,只是借由朋友或网络拿到了能古岛的照片,都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尚未获得解答。不用说也知道,那个问题就是冬子的男友为何要刻意把能古岛的照片传给冬子,并谎称这是在广岛拍的。既然他是瞒着冬子前往福冈的,那把可能会让事情曝光的照片传给冬子就等于是自杀行为。



「你确定那封简讯是你男友传给你的吗?寄件人的电子邮件也有可能是经过伪装的。」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只好确认一下这件事,冬子的反应却很冷淡。



「我看完那封简讯后跟他互相回复了好几次,我想那不是伪装的。我回复的简讯会送到男友的手机里,要是他没有寄那张照片给我,我们在讨论时应该就会觉得牛头不对马嘴了。在没有向当事人求证的情况下,再怎么胡思乱想也是没有用的吧。」



明明是自己先吵着说要KISETSU的,却一下子就放弃了。但因为这是冬子男友的话题,只有我一直执着于这件事的话也很奇怪。



后来我们随意地在回信里寒暄几句后便结束了讨论,而我就这样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度过了周末。



到了隔天晚上,这种心情变得更加强烈。



「我已经完成KISETSU了。」



当我结束工作回到家时,收到了冬子寄来的信。我吃完晚餐,稍微休息一下后,便像是无意间养成习惯似地躺到了床上。



「说来听听吧。」



「昨天夏树你不是问我,想不想得到他做那种事的理由是什么吗?其实后来我又稍微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如果他的想法是『虽然想看看喜欢的人出生、成长的城市,却因为不好意思而无法告诉对方』的话,或许就说得通了。我昨天也说了吧?他想看看养育展长大的城市。这不就像在说他已经意识到结婚的事情了吗?这样一来,他大概也会想到自己还是个学生吧。应该说,造访情人故乡的这个行动,本身就有种很年轻的感觉,我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觉得难以启齿。」



我昨天收至冬子的回覆后所想像的几个理由中,冬子似乎把焦点放在最令人伤感的那一个上面了。但既然我们仍旧想不出她男友为何要寄照片给她,那要说KISETSU已经完成的话好像也不太对……我原本是这么想的,接下来看到的信件内文却让我大吃了一惊。



「然后啊,其实我已经对完答案了。



我去问了我男友,结果他好像的确在那时候去了福冈。然后,虽然他确实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而瞒着我,但能古岛的波斯菊让他非常感动,无论如何都想让我看看那张照片,才会把它混在广岛的照片里一起寄给我。」



——「无论如何都想让她看那张照片」吗……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谎称波斯菊花田的照片是在别的地方拍摄的时候,如果该地点离冬子当时居住的神户不远,她恐怕会说也想去看看。话虽如此——要挑一个男友没去的地方又有难度。就这点来说,广岛是一个很适合的地点。就算像这次一样被冬子看穿摄影地点是骗人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男友认为自己并无恶意,当初才会没想太多就说了谎。此外,虽然我不知道能古岛的波斯菊在全国的知名度如何,但在当地其实颇有名的。所以在波斯菊盛开时前往福冈的冬子男友,会因为知道这项观光资讯而去能古岛——也不是什么偶然到让人起疑的事情。换句话说,冬子的说法就各方面而言都合情合理——我无法反驳她。但是……



「这是真的吗?冬子你相信你男友的解释吗?」



我忍不住寄出了这样的信。我的怀疑并没有什么根据,真要说的话就只是不能接受而已。我总觉得冬子男友的说法好像哪里有问题,所以就算告诉我那就是真相,也完全无法认同。



不过,对冬子而言,这是她根据自己想法得出的结论,没有相不相信的问题。果然,她的回信内容如下:



「你别再不服输了啦,虽然当初是我先对夏树抱怨男友的,也可以理解你对他只有不好的印象。」



冬子说的没错。和冬子说明的真相相比,我更无法接受的应该是她男友的存在吧。



「抱歉,是我不好。我的确是被你抢先完成KISETSU才不甘心,没有其他意思。」这是我临时编的谎言,幸好冬子还是原谅了我。



「没关系啦。我才要跟你道歉——把你牵扯进来,结果自己先解决了问题。总觉得到头来我好像只是在炫耀自己跟男友有多恩爱,好丢脸喔。总而言之,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吧。夏树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没关系。」



又是「没关系」吗……大家好像都觉得只要说这句话就可以解决一切的样子。就算我把手机扔到枕边,心里还是无法释怀。不过,到了星期二、星期三,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在一如往常处理工作的过程中逐渐失去对区区一张照片的兴趣,最后就跟过了盛开期的花会枯萎一样,连想都不去想了。







「我要进去晒……唔哇!」



星期五的夜晚,我因为有件不重要的小事要找春乃,便离开自己房间,打开了春乃房间的房门,结果发现整片地板全都凌乱地放满了东西。



「喂,夏树,进来前好歹敲个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