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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肌肉紧绷的右手有些用力地揉搓着我的脑袋。



而这,就是我在上小学之前,关于父亲的所有记忆。



父亲以前待在家里的时间可以说短到了有些极端,偶尔的休息日里他也总是呼呼大睡,一直睡到下午,因此我并没有太多和他交谈的记忆。即便如此,也许是因为他抚摸我脑袋的那双手中所寄宿着的某种东西使我感到了安心,我并不害怕他。



我和父亲共处的时间逐渐增多是在母亲开始反复住院出院的时候。现在看来,当时的父亲应该已经知道母亲命不久矣了。他开始将我们一家人共同度过的时间看得越来越重,抚摸我的脑袋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日子。



尽管人会将那些遥远过往的回忆进行美化,可是倒映在我眼睑之中的光景依旧充满了光亮。



只不过,那段时间太过短暂了。



母亲在医院的病床上去世之后,父亲开始变得有些情绪不稳定了。他要么就是沉醉在工作中,一连好几天都不回家,要么就是整整请一个星期的假带我出去旅行。



父亲也许已经无法衡量自己与悲伤之间的距离感了。



因此,当时尚且年幼的我下定决心要和父亲共同跨过这道丧失。尽管后来的日子称不上有多幸福,但我和父亲还是过得挺不错的。至少我觉得我们从未被绝望所击倒过。



「以后我会好好地撑起这个家的」



灰村美咲闯进了我和父亲的生活中,她最初的表演可以称得上是完美。



她那充满爱的言语并没有让我感到虚无,而她也没有穷困到会让我担心她是盯上了父亲的钱财。在当时的我眼中,她是一位为了中年丧妻的男人而献身支持、温柔可靠的女性。



现在回想起来,疑点其实非常多。



首先,灰村美咲本身并没有在外工作,其次,她从认识父亲开始直到结婚所花费的时间也实在是短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那逐渐花哨起来的服装打扮和她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也极其不符,在父亲出差的时候,她也经常在外面瞎混到第二天才回家。



然而,心灵极度脆弱的父亲和当时未曾触碰过他人恶意的我不可能察觉到这些违和感,即便在父亲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之时,我们也依旧没有任何抵抗地容忍着灰村美咲的侵略。



我已经记不清在心里给自己定过多少次的罪了,这份愚蠢实在是无可救药。



可是,当时的我不得不依靠着某种东西。



继母每次探望父亲的时间都精确地控制在十五分钟,我很想把这当成是单纯的偶然。



在父亲的葬礼上,继母用手帕捂住眼睛,可她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很想把这当成是自己看错了。



父亲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能保护我,我很想有人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性质恶劣的谎言。



这些为时已晚的愿望在我的心中掀起了一道旋涡,深渊在其中心悄然显现。



我被那满是浑浊的水流卷入其中,向着旋涡中心不断下坠,最后无力抵抗的我全身都被吞噬,意识也被掩埋在了那如同黑暗般的深蓝之中。



坠入万丈深渊的感觉向我袭来,让我在梦中惊醒。



我瘫倒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一口气喝光了塑料瓶里剩下的半瓶水。



从噩梦中苏醒后,我并没有感到安心。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于是便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现在正好是凌晨四点。



也就是说,日期现在已经来到了九月二十九日。



根据被改写过的“九月二十日”的日记,“实行者”应该会在那台停放在国道旁情人旅馆的车子的刹车上做手脚,如果“实行者”刚好挑中了金城的车,那么我们的计划就成功了——运气好的话,金城和继母都会车祸身亡,而我也能成功地改写被那两个人杀死的未来。



而直到现在,灰村美咲和金城莲也依旧不见踪影。



但是由于他俩经常直到天亮都不回家,所以现在就开香槟还太早了。就算“实行者”真的在刹车上做了手脚,要是他俩行驶在没有多少车流的时间段的话,那么发展成重大交通事故的可能性也许并不高。



我从周日下午开始就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灯也不开地等待着结果。



每当听见汽车的声音,我的心中都会涌起阵阵不安,为了和这种不安相对抗,我只好去思考和逢崎约好的那个问题。



等那两个人死了之后,我想去的地方。



不过坦白地说,其实比起这个,还有一件更加优先的事情没有完成,因为需要使用日记去铲除掉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逢崎的父亲。



我有些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囚困于这样的思考之中。



只要将继母和金城给铲除掉,那么我自身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了。我并没有理由去杀害逢崎的父亲,而且继续背负这样的风险也是不合理的。



被夕阳所照亮的侧脸、秋千锁链的响声、取下眼罩后左眼反射而出的光芒、不时流露出的早已崩坏的笑容。



也许逢崎身上有着某些东西,让我那正常的判断能力出了岔子。



我在这黑夜的深渊中,持续地找寻着能够将其无视掉的正当理由。



凌晨五点刚过,灰村美咲回到了家里。



玄关的大门被打开了,灰村美咲把钥匙粗鲁地砸在门口的小物件盒子上,伴随着一阵吵闹的脚步声走进了家里。她的脚步摇摇晃晃,甚至完全没有发现我就在家里,直接向着厨房的冰箱走去。一股酒臭味从灰村美咲的鼻孔中喷涌而出,她的呼吸声也短暂而又急促。明显已经是酩酊大醉的继母从冰箱里拿出了大量囤积的烧酒,顺势灌进了喉咙里。



继母蹲在冰箱前面猛灌烧酒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盯着她。



我的脑海中掀起了失望与疑惑的旋涡,它如同怪物一般席卷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写在日记上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吗?



那要是没有发生事故的话,金城又上哪儿去了?



说到底,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这个时间回家?



难道说我们的计划失败了吗?



无法理解当下事态并且感到混乱的人不止我一个,继母也是如此,她这才发现我也坐在客厅里,向我投来了混杂着厌恶与恐惧的视线。



「……你怎么就已经起来了?」



我连回答她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女人依旧活着,这件事情对我造成的打击就是如此之大。我实在是没法去掩饰自己心中的感情,只能站起身来,呆滞地望着这个女人。



「你这是什么眼神」



敞开着的冰箱门散发出了些许光亮,继母的表情隐藏在一片昏暗中。她的声音在颤抖,甚至已经快要哭出来了。除此之外,我再也无法估量。



而她的下一句话,也让我有些不知作何反应。



「该不会你也是这样吧?你是不是也从来没有爱过我?」



灰村美咲的一言一语,都表现得如同一个和父母走散了的孩童一般,散发着手足无措的不安。



这个为了区区两千万日元便杀害了父亲的恶魔,此刻居然胆怯得如同一个受害者,这让我产生了极度的愤怒。



我们失败了。



这个女人依旧活着。



在一片混沌中,我只能得出这唯一的结论。



继母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被失落给击垮。



「那个人的爱是假的。可我……可我明明那么爱他!我给他买了这么多衣服,还给他还了车贷。他说为了实现梦想需要时间,我就让他不用出去工作,我还给了他很多零花钱……可是,可是那个人居然背叛了我!他居然背着我在外面玩女人!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我爱得还不够吗?……怎么可能啊!我明明这么爱他!」



我爱他。从继母口中说出的话在我的鼓膜上震颤。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



我爱他。



这个女人把杀人骗保,然后将巨额保险金花在小白脸身上的行为定义为“爱”。世上还有比这更加好笑的事情吗。



继母扒拉着冰箱里面的东西,随后便开始如同坏掉了一般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他怎么死的?他开车载着其他女人,结果和其他车辆发生了正面碰撞,开什么玩笑!他俩肯定是要去开房的,哈哈哈,反正去那边也不可能是为别的了……妈的,他开房的钱和油钱以及车险全都是我给的!把我的钱还回来啊!」



我从桌子上拿起手机,搜索关键词“永浦市 交通事故”,我一目十行地检查着搜索结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一开始我就应该这样做的。要是从一开始就上网搜的话,我就不用在这里坐立不安好几个小时了。为什么我连这么一件小事都没有想起来呢?



在一条几十分钟之前被投稿到新闻网站的报道上,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二十八日夜晚,福冈县永浦市的十字路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小轿车与对向车道驶来的卡车发生正面碰撞,小轿车上的男性司机·金城莲(三十四岁)在送院五十分钟后由于外伤性颅底骨折身亡,与其同乘的女性(二十一岁)以及卡车司机(四十六岁)受了轻伤,目前暂无生命危险。



这篇简洁到甚至都不需要概括的文章让我不由得笑了出来。金城莲这个人渣,在这样一条估计都不会有人关注的小新闻中走向了末路。



我并没有继续在社交媒体上搜索更多的相关报道,因为事故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只可能是刹车故障。



灰村美咲依旧放声哭喊着,我不知道她的眼泪究竟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爱人所导致的悲伤,还是因为自己的钱被金城拿来在外面玩女人的愤怒。



继母的呜咽声实在太过聒噪,我静静地离开了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之后,我也没有产生睡意,只能在门口穿上鞋,飞奔到了街上。



我在逐渐醒来的住宅街中穿行,不管再怎么奔跑,我也没有感到肌肉酸痛或是呼吸困难。我在几乎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来到了那个地方。



凌晨五点五十分的公园依旧被静寂所包裹。



这个时间点的公园自然四下无人,除了草丛被风吹动的声音以外空无一物。我难以相信,这个公园和人们生活着的街道是相连的。



我自然而然地走向了那个在风中微微摇摆着的秋千。和往日不同,现在秋千上空无一人。秋千孤零零地伫立在这淡蓝色的世界中,看上去仿佛已经死去。



事到如今,我也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至此。



为什么我会和在这里和逢崎相遇呢。



为什么我们要利用日记展开了杀人计划呢。



为什么我们两个高中生所思考出来的荒唐计划会连着成功了两次呢。



为什么我和逢崎的人生,会扭曲到这种地步呢。



如果我能将这一切都是视作是命运之神开的一个玩笑该有多好呢。它不过是准备了一个舞台,将我和逢崎诱导到了这个秋千之上。可是这一切都是我和逢崎所选择的现实,事到如今再也无法去追究什么责任。而已经开始转动的命运齿轮,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木板在微风的吹拂下,毫无抵抗地摇摆着。一阵干笑从我的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流出。



我无声地笑着,握着早已锈迹斑斑的秋千铁链,胡乱地甩动木板。木板没有轨迹地四处飞舞,我笑得更加厉害了。尽管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可我还是一直笑了很久。我一边笑,一边说着什么,不久后便转为了大喊。



「哈哈哈!死得好!你这种人渣就是该死!」



我持续地高喊着,心中仿佛掀起了一丝波澜。



「你肯定把我当成了某天能换成金钱的家畜吧!结果被我给杀掉了!现在你心情怎么样呢?还是说你实在太蠢,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是我动的手吧?」



我的大脑冷静地告诉我现在大喊大叫有可能会引起附近居民报警,可我还是用更加声嘶力竭的喊叫麻痹了自己。



「筱原!你也是一样!你这种喜欢欺凌别人的家伙,从来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反噬!你这种蠢蛋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赶快给我下地狱吧!」



我突然间察觉到身后有一道气息。



一种心脏都被射穿的错觉向我袭来,我的呼吸陡然停滞。



我转过身去,定睛一看,在路灯的光芒之下,一只黑猫正在窥视着我。黑猫被视为不祥的征兆,它向我投来了仿佛同情般的目光,随后便好像失去了兴趣,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草丛深处。



这一次,我也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那么……灰村瑞贵同学,请进」



一名身穿西装的男性从门口探出了脸,在他的指引下,我走进了音乐室里。不知道是不是在防止偷听,音乐室里面对面摆着的两张桌子距离门口相当之远。黑色的窗帘也是一直紧闭着。



「我是福冈县搜查一课的山仓,站在旁边的是我的下属伊藤」



一位表情严肃的男人向我递出了警察手册,他看起来在五十岁上下,而一旁看起来大概刚过二十的年轻警察也同样递出了警察手册。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名叫做山仓的刑警开口说道。



「我们正在搜集有关于在永浦市发生的连续杀人案件的信息,现在就我们所知道的信息,已经有三人遭到了杀害,和你同班的筱原理来目前也是失踪状态」



也许是因为这段台词已经跟前面的几十个人都说过一遍了吧,警察连换气的时机都控制得十分完美。



「我们警方希望能够早日解决案件,让大家的生活尽快回归常态。如果你知道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跟我们说一下。比方说看到了什么举止可疑的男人之类的、在某处听到了怪声之类的小事都可以。」



「抱歉,我只在新闻上看到过一些报道……」



刑警打断了我的话。



「根据迄今为止搜集到的信息,凶手大概是一名三四十岁的男人,据群众反映,有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曾经在家具中心里买过斧头和绳子」



——帽子。



这件物品的的确确在绘画日记里出现过。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小孩总是把某样凶器给藏在背后,观察着受害者。刑警告诉我的目击者情报和这一记述也是相吻合的。



我总算是说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感想。



「啊,好像是在新闻里看到过……难道还有被害人是被斧头杀害的吗?」



「截止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相关的信息,但是家具中心的店员说经常能看见那个人。也许还有和本案相关的遗体没有被发现」



「怎么会这样……」



「现在我们能透露的信息就这么多了,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就算只是道听途说也无妨」



「……抱歉,真的没有」



如果我现在向警方坦白了绘画日记的存在,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我从塑料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着大门口走去,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个“如果”。如果我现在转身回到桌前,把这几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坦白会怎么样呢。如果我告诉警方,除了“实行者”以外还有别的共犯,这个人通过绘画日记下达了杀人的指令,他们又会作何反应呢。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断言,逢崎说的那些事情是难以置信的。



这样一来,我也必须守住这个秘密。



非死不可的人依旧活在世上,因此,如果不让连环杀人狂继续逍遥法外的话,我们可就头疼了。



等到警察问完了全班同学,已经是平稳的午休时间了。由于今天是周三,第五节课是选修,音乐、美术、书法等不同科目的学生会被分到不同的教室里上课,因此大伙都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我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独自一人走着的逢崎爱世。